中篇小说连载|轮廓(三)
三
我妈是苏州人。原来在苏州刺绣厂上班。“文化大革命”前厂里领导说你们到苏北去教教他们刺绣,教会了还回来。正好我妈和我外公也在闹矛盾,就撒娇地想,我跑出来气气你老人家。她和十几个姐妹一起来到我们这个苏北小城做刺绣老师。也不知道是苏北人笨还是怎么的,反正苏绣没有在我们这里生根,更不用说开花结果了。领导说没教会怎么能回去呢,说好了教会才能回去的。再加上后来我外公作为前资本家被斗得稀里哗啦,不久就离世了。小舅舅自杀,就剩个灰头土脸的大舅舅了。家里毗邻拙政园的花园也被充公,我妈当然就回不去了。在这里成家生下了我。那些一起来的姐妹,有三五个胆子大的跑回了苏州。却没户口,都成了黑户。其他的人听说更不敢跑了,陆续在这里成了家。也有一二个终身未嫁。还有的早早就客死他乡,蒋二他妈就是其中之一。
同在异乡,小姐妹们自是经常走动的,她们会在一起聊聊乡音。有一回我妈对小姐妹说,蒋二的油纸伞“做格老好呢”,伞上猫脸花格叶子会长,蝴蝶格会飞呢。我妈让我到秦大爷家打豆浆的时候,老让我顺便去找蒋二做一把。蒋二根本不睬我。后来还是我妈亲自出马,蒋二看在我妈和他妈是小姐妹的面子上,才勉强为我妈做了一把。我妈后来穿着旗袍,哼着苏州评弹,撑着蒋二做的那把伞在东大街上闲庭信步,迷倒了众生。大琴子看见,恨不得抢了我妈手里的伞自己撑着。我妈回家我爸对她发了一番雷霆,吼道:“你现宝呐?”我妈就再不敢了。但那个风景许多年以后还是被东大街看见过的人嚼来嚼去,他们一撞见我妈就问:“今儿个怎么不打伞的啊?”我妈不好意思地说:“年纪大了。”
其实蒋二只会做有猫脸花的油纸伞,其他的一点都不会。
蒋二他妈姓周,大家都喊她周老师。我妈让我喊她周嬢嬢。周嬢嬢长得不像江南姑娘。四方脸,比我们这块的人稍白一些。但比我妈和其他同来的小姐妹黑多了。她的脸上还长了七七八八个麻子。刺绣教不成了,一干苏州姐妹被分进了各个工厂。我妈被分进了和刺绣八竿子打不着的橡胶厂。周嬢嬢还好,被分进了伞厂。油纸伞上是要画画子的。那时刻的苏绣是在绸缎上描花样子,然后用各种针法把花样子绣出来。周嬢嬢就把苏绣的花样子描到了油纸伞上。蒋二他爸那时刻在伞厂当临时工,工钱是八角钱一天。他长得浓眉大眼,头发自来环。中山装穿得风纪扣都钮得整整齐齐的。没过几天,蒋二他爸的粗声大气就被周嬢嬢的吴侬软语搅得昏天黑地,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又过些日子,周嬢嬢就搬到了河堆边蒋二他爸的屋子里,两人一起开锅做饭。蒋二他爸什么都让着周嬢嬢,就连周嬢嬢抽烟也不问。那刻儿,女的抽烟我们都说“不学好”。蒋二他爸听见了,冲我们鬼叫:“关你什么事,啊?”
再往后,周嬢嬢生了个闺娘。是阳历新年头一天生的,起个小名叫“年年”。都说闺娘长得像爸爸,年年也是大眼睛,睫毛长得像在眼睑上撑了一把伞,黑油油的。奇怪的是,她长得比我妈那班小姐妹还白的晃眼。周嬢嬢说:“闺娘长得像自己的姆妈。是返祖格。”年年大点的那刻儿,蒋二他爸去哪块都把她扛在肩上。年年的小腿夹着他爸的脖子,小脚一会踢他爸的脸一下,一会踢耳朵一下。踢急了,蒋二他爸就在年年的胳肢窝里挠两下,年年就不踢了,格格格格地笑。年年虚七岁那年的夏天,周嬢嬢生下了蒋二。把蒋二他爸跩的不成样子。到处显摆,有儿子了,有种了。月子地里服侍周嬢嬢,三天两头给她做老母鸡汤炖茶馓加鸡蛋瘪子。年年也顾不上问。她也有点生气。心想,有弟弟就不问我了。自己一个人跑河堆上玩。玩着玩着玩到了停在里运河边的拖轮上。这刻儿正是中晌心子,大家都在睡夏困。也没人注意她,没想到她落水夹在两条船的夹档里,走了。
周嬢嬢听到活生生的闺娘没了,当时把头一歪,嘴里直吐白沫,人一抽一抽地,昏过去了。我妈后来告诉我:“从那刻儿开始,她就得羊角风了。”隔三差五地发作,班是不能上了。厂里每月给八块钱生活费。蒋二他爸惨了。要照顾周嬢嬢,还要做饭,洗衣。蒋二那么小,周嬢嬢得病哪还有奶喂他?蒋二他爸就到乡下去割草,把草堆在自行车上骑二十里路到西郊牛奶厂跟人家换一口牛奶给蒋二喝。班上的那些规矩是没法遵守了,临时工也做不成了。不如自己摆个摊子做伞修伞,照顾周嬢嬢和儿子也方便些。
所以蒋二才叫蒋二,原来也不叫。原来叫蒋猫。是周嬢嬢起的。周嬢嬢说:“猫有九条命哩。我大闺娘走了,我儿子要长命。”蒋二他爸这回死活没让着周嬢嬢。蒋二他爸说:“那有孩子叫猫的,叫虎还差不多。你别瞎闹。”周嬢嬢说:“我不问,我儿子就是猫,猫有九条命。”蒋二他爸看她又要吐白沫子了,赶紧说:“随你,随你。”蒋二上学的时候,蒋二他爸给他报名还是叫蒋二。还对蒋二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叫蒋猫啊,把人笑死了。”
看到蒋二的名字,老师不乐意了。说:“个个都像你似的起名字,什么李大、董三、赵五、王八,那我们班成什么样子了?不成了数字国了!”蒋二他爸说:“我没念过书,也不会起。要不麻烦老师你帮起一个吧?”老师说:“古代有个姜尚,你儿子干脆叫蒋尚吧。”蒋二他爸说:“姜尚是什么玩意啊,尚有什么意思呢?”老师烦了,说:“尚是和尚的尚。”蒋二他爸不愿意了,心说你这什么鸟老师。我还指望儿子传代哩,你给他套个和尚我家还有后吗?他就还叫儿子蒋二,大家乐得跟着叫。蒋二上学老是留级。那刻儿小学是五年毕业。人家十一、二岁就上中学了,蒋二十五岁还在小学五年级坐在班里最后一排耗着哩。他爸也死心了,说:“你狗日的家来跟我做伞,上什么鸟学。丢人现眼的。”
这哪块能怪蒋二呢?周嬢嬢老是在蒋二考试的那档儿发病。一发病蒋二他爸就撑着自行车,把周嬢嬢架在车后座上,蒋二夹着他妈往医院推。推到后来医院治不了的时候,就在家灌药。蒋二他爸把周嬢嬢的头捽着,不让她挣扎。蒋二扳开周嬢嬢的嘴,往里灌。药撒的没里没外。
蒋二要做作业的时候,周嬢嬢说:“你写的字不好看,没画好看。二子,跟妈学画画吧。学好了以后你过日子就不愁哩。”蒋二就照着画样子在油纸伞上画。先是画猫。蒋二就笑了。说:“妈,哪个在伞上画猫呢?人家都画老虎。”周嬢嬢看儿子笑。也说:“这叫什么东西?不对头。但我儿子是猫,猫有九条命哩。”才想起教儿子画猫脸花。一边画一边唠叨,“画个红的我儿子漂亮。画个黄的我儿子富贵。画个紫的我儿子长命百岁。画个蝴蝶我儿子找个好媳妇。”
画了几年,蒋二比他妈画的神气多了。周嬢嬢有回看见一高兴,又吐白沫子了。但是这回头不抽了,而是一歪,她也走了。
蒋二在他妈身边跪了两天一夜,做了一把油纸伞。做的时候也不哭。在上面画了一朵红猫脸花。说:“我妈好看。”画了一朵黄猫脸花,说:“我妈苦命。”画了一朵紫猫脸花,说:“我妈不要我了。”画了一只蝴蝶,说“我妈上天了。”
他把油纸伞撑起来架在周嬢嬢身上,送葬那刻儿随她一起在火葬场烧了。这就是我妈说的“做格老好呢,伞上猫脸花格叶子会长,蝴蝶格会飞呢”的那把。
蒋二从此以后就绝少做油纸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