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Courtil系列日志(观察篇):日常生活中的幼儿疯狂(三)

作者:鞠睿,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与临床心理学双硕士,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博士)

二零二一年,六月八日,周二

自闭症与星星

La Do这边的孩子都不怎么爱理人。他们更多的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忙,不跟“外面”的人接触。我的存在跟空气一样。即使我去总是有人的电脑室,在某个孩子的身旁待上好一会儿,他可能连头也不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别说跟我交流或是说上会儿话。在la Do,总有大片大片的空旷,不仅仅在空间中,也在时间中。

在这些偏向自闭的孩子中,也许只有罗曼(12岁,在la Do,半托)会主动来找我。当我想起罗曼的时候,我想起了跟他的第一次相遇。那一天也是在周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la Do。我向罗曼打招呼。当时,他只是斜眼看了我一下。第二天我再来la Do的时候他主动地凑到我的身旁。我当然非常高兴,毕竟他是第一个主动来找我的小孩,否则我就又会像空气一样在la Do又是晃荡一个下午。罗曼很安静。直到12岁他似乎都没怎么说过话。但是他能听懂!但他来并不是跟我说话的,只是安静地站在我的身旁。他也会来站到我的面前,看我,对我笑,偶尔还会把眼睛直直地凑到我的眼睛跟前,并越来越靠近。如果我不把他推开,不知道他是否真会把他的眼睛贴上我的眼睛。还有时候,他会用手轻抚我的脸颊,带笑地看着我。这样的动作似乎有什么要表达的。我等待着,或者询问。然而仅仅是这样,没有了。“玫瑰的存在不需要理由”,罗曼让我想起这句诗。

不会说话的罗曼会给指示。“是”,会点头;“不”,便摇头。他的生活很简单。下午放学后,在la Do用下午茶和点心,然后等车来接他回家。他并不会自己将巧克力酱抹在面包上,也不会自己将牛奶倒在碗里。一切都是参与者帮他。我们会问:罗曼,还要?他点头。他要求牛奶里面加可可粉,于是用手指装可可粉的罐子。他吃完了之后,继续跟在我的左右,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只是有时候温柔地摸一下我的脸颊,含笑地看着我。

就这样,罗曼成了我在la Do的跟班,就如同我身体的一个边角一样,紧随在我的一旁。不过,他激动的时候也会吼,急的时候会跳脚。同时我发现了他的幽默感。一次偶然,我拿着钥匙打不开门又撞又拍的时候,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罗曼突然开心地笑起来。稍晚一点,我拿着装巧克力酱的罐子,手一滑,罐子摔在地上(Ah merde!)。罗曼哈哈大笑。看来,罗曼的笑点来自于看人出糗,或者说,看人戳笨的模样。

一次在走廊里,我走在前面,罗曼跟在我后面。并没有回头看他,我对他说:“你永远不会说话,对不对?”,我回头。当我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停下来。就在这时,警铃响起,罗曼跟着警铃的声音发出一声尖叫。这算是他对我的回答。

这个孩子才来la Do的时候有8岁。在此之前一直在“医教中心”(IME / Institut médico-éducatif)接受治疗,而那边只能接待他到8岁。初来le Courtil,最大的问题是大小便不能自理,整天都要戴着尿不湿。对此,我们可以认为他身体的某个小洞还没有被他的主人所察觉。为什么会这样?对这某个小洞的“察觉”并为此引发的神经症(因为正常的孩子也有可能摆脱不了尿不湿)是需要语言彼者的介入才能发生的。我们能够知道这一点是精神分析的贡献。事实上我们能观察到的是,在le Courtil,孩子们身体的孔窍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以嘴为例。这个洞的问题的表现在于,这些孩子不是太瘦就是太胖,多少都有进食的障碍:不是吃的过多,就是吃的太少。对于送入嘴里的东西,他们或者很难有界限,或者界限过于严谨变成严格的挑食者。另一个洞是肛门。就像罗曼的问题一样,很多5岁大的孩子还戴着尿布,大小便不能自理。眼睛和耳朵的问题更复杂一些。在精神病中,眼睛不仅看并且还看到了现实中没有的,耳朵不仅仅听,还听到了其它的声音,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幻觉”。为什么是孔窍出了问题,这是关于“洞”的问题。

参与者们花了很多时间跟罗曼一起工作他的这个棘手的问题,现在罗曼不再戴尿不湿了。同时也观察到他虽然不使用语言,但是使用一些简单的手势,权当作为对语言的替代。所以这里还是有嘴这个孔窍的问题。因为我们都知道,嘴不仅仅只有吃饭的功能,还有发声的功能,还有担当说话的功能。罗曼“不言语”(non parlant)。在他的资料中记录着他“发拟声词”,照顾他的人提到曾经听到他说过两三个词:“不”,“妈妈”…… 在此,我认为自闭症能为我们揭示出最基本的精神结构。即,幼儿最早跟语言的关系便是如此:“妈妈”,呼喊他们最近的彼者(还有一些家长说叫的不是“妈妈”,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叫的是“妈妈”,这个词也要比“妈妈”的涵义广大的多);小孩稍微大一点了,说“不”。不知道中国的孩子是否也是这样。我听说中国的家长和孩子不常说“不”。在法文中“Non”或者英文“No”是一个坚定的词。而我们中国人很少会用如此决绝的词来表达“不想”的愿望。我们中国文化经常强调的是委婉。曾经,我在CMPP的时候,听到过来自亚洲的家庭母亲们的困难:当她们要禁止孩子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她们只能用法语的“Non”来说,而无法用她们自己的母语来表达在法国社会中非常需要被说明的“不”。我们知道,欧美文化中的“不”来自于上帝。而如果中国没有上帝的话,是否这个“不”就不是“不”了呢?即使不明确地说“不”,但是也有“不”的意愿。有很多家长观察到,当一个幼儿开始表达“不”的时候,他便开始跟他“被言说”的身份做抗争了。同时,他会坚持不懈地表达“不”。我设想,“不”这个词(或者这个意义)对幼儿来说肯定意味深远。这个词代表的难道不是某种连续性的打断吗(这里也许需要问的是,是坚定地打断还是委婉地打断)?这是一个跟一般的词非常不同的词。它能够影响一个正在持续的动作。当一个母亲对孩子说“现在吃饭了”,“不”,孩子说。这时,这个“不”便中断了喂饭。也许这里的“不”,并不是一个否定,而是一个行为。而许多的自闭症的孩子,他们只有这两样个最基本的词:“妈妈”,“不”。

我跟罗曼相处的时候不知道他曾经的这些历史。我只知道,真要说的话,罗曼跟我也没有很多的交流。他仅仅是要粘着我,仿佛卫星跟行星的关系一样。说到这个问题,拉康曾经提到过天文学。我还记得这个提及是关于月亮的(Lacan, SE 2, leçon 25 mai 1955)。从哥白尼到牛顿,甚至笛卡尔都适时地指出星星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因为它们没有嘴巴。意思是,它们没有因欲望而洞开的嘴巴。对此,拉康谈到他曾经在精神病院遇到的患“哥达尔综合症 / le symptôme de Cotard ” 的病人(忧郁型精神病的一种,被Cotard医生发现和论述)。患此病的这些住在精神病院里的老姑娘,老小姐病人说:“我没有嘴巴”。不仅没有嘴,还没有胃,而且将永恒地生(在此,连时间的纬度都消失了。我们把此种症状叫做“否定性谵妄”)。也就是说,她们跟月亮的世界有莫大的相关。就像月球体一样,她们是圆满的,没有空隙,没有大张着的象征欲望的开口。她们是无生命的,死去的,而另一方面,她们永恒地不死,就像月亮一样。他们是痛苦的,因此他们是忧郁症的患者。

自闭症是否跟“哥达尔综合症”有某种类似之处?如果“哥达尔综合症”是对洞开的否定,而“洞”是因为语言而产生的,那么自闭症对语言的“拒绝” (Verwerfung)(也许是先天性的,在出身之前的拒绝),是否是对洞开更根本更彻底的否定呢?或者“被拒绝”。自闭症被语言所拒绝 ? 被语言的传递链所拒绝?弗洛伊德曾经用Verwerfung这个词来表达精神病的防御方式,以此区别神经症的。对于一个神经症而言,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也即与外部现实的关系——处于“压抑”(refoulement)的结构之中。这便是弗洛伊德所考察到的,任何一个普通人,他们的“无意识”与“意识”是分离的 ;而对于精神病而言,他的方式是Verwerfung(拒绝),拉康将此词翻译为Forclore(脱落)。拉康所选的这个词是一个法律中的术语:因为逾期而取消权利。是否可以理解为精神病因为不明的逾期而没有登陆到他符号的权限中呢?不仅如此,符号界的权利和义务都被废除了。符号的权利,也即成为主体的权利。拉康也认为有必要把Verwerfung理解为Retranchement(Retrancher的名词形式,意为“截去”一部分,或者“删除”某部分)(Lacan, « Réponse au commentaire de Jean Hyppolite sur la ''Verneinung’’ de Freud »)。某种断裂发生在了符号传递的链条之中。

上述问题我们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探索。因此,勒福尔(Leforts)夫妇才把这些问题在他们的书里面提出来讨论,撰写了名为《大彼者的诞生》(Naissance de l’Autre)一书。此书的作者观察的是婴幼儿时期的自闭症或者精神病。他们询问,为什么拉康的概念“大彼者”(A)(语言的域)在这些幼儿的精神生活中没有位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我研究的方向。我问过好些“为什么”。但是所有的关于“起源”的问题(跟“实在界”相关的东西)的理论都只能是假设和某种“妄想”。因为其实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结构中(理论构建起来的结构中)我们试图给予一个设想。

曾经有一段时间,一些精神分析的理论不小心地将矛头引向了母亲,这导致认为孩子的精神困境是跟家长的关系出了问题,进而认为是母亲出了问题。现在,这些自闭症孩子的母亲们非常地愤怒,她们群起而反抗之,大大地打击了精神分析在法国的声誉。一个母亲也许真的不可能为自己孩子的精神成长负责,因为如果她造成了所谓的“害”,那么她自己肯定首先是受“害”者,被语言和事件所害。并且,我们知道某些东西的发生是在无意识层面的,我们不可能通过“告知”来纠正在我们看来有害的行为,它们像是无声的硬币一样传递下去。作为分析家,当我们接待一个孩子而把他们的父母认作是刽子手的话,这个孩子将永远不会好起来。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的父母家人是不是刽子手,不能够是我们说了算,这是孩子需要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去制作的历史。但是,看了我前面一篇文章的人会说,那么如果有些父母们真的照顾不好孩子的话。确实,le Courtil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家庭之中有许多极端的不适宜儿童生长的环境。这个时候便有法律和社会作为“第三方”介入进来,将这些孩子送到收容家庭之中。这是“律法”的作用和功能。也就是“不”和“停止伤害”。“不”,这时候是一个行为。似乎,我们又回到了之前的“不”的话题。也许是一个跟文化真正相关的话题。“禁止”在西方社会以一种神圣的律法的形式被宣告。这是“父姓”的来源。它首先来自于受到希伯来文化影响的弗洛伊德,而后是受到基督教文化影响的拉康。这是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一个基点。那么当它传递到中国的时候是否具有特殊性呢?在许多母子关系的精神分析理论中,强调“分离”。而这样的“分离”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分离,而是建立在“不”的基础上的分离。关于这一点,有待于我们在中国和在法国的同事们的共同研究与探讨。

Ohne Warum

Die Ros' ist ohn' Warum, sie blühet weil sie blühet,

Sie ach't nicht ihrer selbst, fragt nicht, ob man sie siehet. (I, 289)

Sans pourquoi

La rose est sans pourquoi ; elle fleurit parce qu'elle fleurit,

N'a souci d'elle-même, ne cherche pas si on la voit.

不为什么

玫瑰没有什么理由;它开,是因为它开,

不为它自己,也不为被看见。

——Angelus Silesius(1624-1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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