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4期【教研名家·何郁专辑4】既是诗的哲学,也是哲学的诗 ——解读郭沫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卓玛 亚东 - 故乡·卓玛

导读

郭沫若先生的《女神》是中国现代新诗的奠基之作,《女神》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时代的精神。《女神》第一次以定义中国现代新诗的面貌,以磅礴的气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以破坏和创造为基本旨归,以鲜明的个人风格,以独立的美学追求,昭示着中国新诗的高度,其中夹带着复杂的哲学思想,是诗人的生命哲学、青春哲学、历史哲学、神话哲学和时代哲学。

作者简介

何郁

何郁,北京市朝阳区教研中心语文学部主任,北京市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北京市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北京作协会员,诗人,作家;教育部统编本高中语文教材编写者,人教社统编本高中语文新教材培训专家,教育部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语文建设》编委,全国中语会学术委员,北师大文学院特聘教授,2015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年度人物,2019年第九届“全国文学教育名师”,发表各类文章400余篇,出版有《中国古代哲学十五讲》《老人与海导读》《批评与建设:高考作文研究》等多部著作。

  何郁作品

既是诗的哲学,也是哲学的诗 

——解读郭沫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原载《语文学习》2020年第1期)
郭沫若先生的《女神》不是一本简单的诗集。从地位和影响力来看,它是中国现代新诗的奠基之作。尽管此前有胡适先生的《尝试集》,但那是从旧诗到新诗的一个过渡,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创作。第一,胡适的新诗没有对后来新诗的创作起到发酵的作用,第二,胡适的新诗也没有形成独立的美学原则,第三,胡适的新诗没有在“五四”时代形成最强音。与这些内容相称的只有郭沫若的《女神》。北京大学孙玉石先生评价说,“胡适《尝试集》那些嗫嚅踟蹰的小狐步舞,刘半农那些怀有真切感情的人道主义歌声,沈尹默《月夜》《三弦》那种徘徊于现代与传统之间的朦胧情调,乃至《雪朝》诸诗人那些格局不大的质朴与率真的吟咏,周氏兄弟在语言上全然打破旧镣铐而走上欧化一路的'敲边鼓’的沉重而不太响亮的声音,与这些比较起来,《女神》是新诗中的第一座洪钟大吕奏出的时代最强最美的歌声。”的确如此,这就是《女神》的地位和影响力,用石破天惊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闻一多先生概括得可能更精练,他说,“他(指《女神》)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时代的精神。”
不仅如此,《女神》第一次以定义中国现代新诗的面貌,以磅礴的气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以破坏和创造为基本旨归,以鲜明的个人风格,以独立的美学追求,昭示着中国新诗的高度,它一经诞生就达到一个高度。它有着鲜明的独立的美学追求。孙玉石先生说,“强烈的自我表现的英雄调,以情感人的真率的诗歌意识,融雄放与柔美为一体的'立体的透明’的风格,和江河直泄奔腾似的抒情结构,绝端自由民主的无拘无束的语言形式,这些要素构成了《女神》的艺术世界特殊的美的力量和闪光。”是的,《女神》是一部有着鲜明美学风格的作品,它是郭沫若的生命图腾,也是“五四”时期的时代潮声,也即恩格斯所说的“这一个”,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
不仅如此,《女神》还夹带着复杂的哲学思想,它是郭沫若的生命哲学、青春哲学、历史哲学、神话哲学和时代哲学。它是一部诗的哲学,也是一部哲学的诗。郭沫若先生在诗中对哲学思想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用诗、用冲天撞地的激情抒写了他对时代、对世界、对新和旧的全新思考。他不仅积极吸收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如庄子、李白、王阳明,还注意吸收欧美思想,如斯宾诺莎泛神论思想。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清新与童心、德国诗人歌德与海涅的浪漫主义、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自我主义和人文主义,都在《女神》中有鲜明的表现和弘扬。郭沫若自己说,他写诗的第一阶段,主要是受泰戈尔的影响,第二阶段主要受惠特曼的影响,受惠特曼的影响正好在1919年前后,也就是写作《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时候。他说,“实行静坐的时候,我往往会陶醉于泰戈尔的诗里。”这是静的哲学,也是清新脱俗的哲学。又说,“我在接触泰戈尔之后不久,便又和海涅的诗接触了。海涅的一些恋爱诗,虽然和泰戈尔的味道完全不同,但是一样的清新,而更富有人间味。”这不仅表明了郭沫若诗歌的精神源头,也说明了郭沫若诗歌的特质,这就是巨大的原始的热爱。他还说,“在那个时期,我在思想上是倾向着泛神论的,在少年时所读到的《庄子》里而发现了洞辟一切的光辉,更进而开始了对于王阳明的礼赞,学习静坐。”
纵观《女神》这部诗集,我们发现,有一个高大浪漫的自我形象贯穿于整部诗集,这就是诗人自己。在《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里同样有这个形象,这就是隐身的巨人。在惠特曼笔下,也有一个贯穿其中的诗人形象,这就是“自己之歌”。完全看得出来,郭沫若先生创作《女神》时,深受惠特曼之影响。正因为如此,我们阅读《女神》时,就要注意读整体,要综合来读,既要读单首诗,更要读整部诗,或者说,要把单首诗放回到整部诗集中去读,要注意这种整体美学观,并且要注意它跟惠特曼的密切关联。其实诗人自己对这种整体美学特征是非常清醒的,他说,“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内在的韵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入,高下抑扬,强弱长短,宫商徵羽,也并不是什么双声叠韵,什么压在句中的'韵文’!这些都是外在的韵律或有形律。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长’。”这“情绪的自然消长”即抒情主人公。这个抒情主人公,一会儿是凤凰,一会儿是天狗,一会儿是一群匪徒,一会儿是正在燃烧的炉中煤,一会儿又是一座金字塔。诗人用明确的抒情风格构筑了一座高大浪漫的金字塔,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时代英雄,也即时代的弄潮儿:

三个金字塔的尖端

好像同时有宏朗的声音在吐:

创造哟!创造哟!努力地创造哟!

人们创造力的权威可与神祇比伍!

不信请看我,看我这雄伟的巨制吧!

便是天上的太阳也在向我低头呀!

哦哦,渊默的雷声!我感谢你现身的说教!

我心中的情涛也已流成了个河流流向你了!

森林中流泻着的“之”江不正是我吗?

在《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中也有这样一个弄潮儿,这个弄潮儿体现了郭沫若“力”的哲学和青春的诗的特点,因此我们说这首诗是一首哲学的诗,也是一篇诗的哲学。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

首先,这是一篇“力”的哲学。诗的标题与诗歌主体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文本。标题交代了诗人观察和想象的角度,交代了中心事件,交代了抒情主人公——一个伟大的巨子,他亲眼见证了一场伟大的破坏和一场伟大的创造。第一句写高空所见,白云在空中怒涌,“怒涌”就是喷涌,但比喷涌更有气势、更有力量。第二句写水面所观,北冰洋壮丽无比,正因为壮丽无比,所以诗人几乎没有办法用别的言语来形容了。本来我们以为可以确定巨子所站立的方位,以为巨子就是站立在北冰洋边上放歌的,但第三句一下子就冲毁了读者的思维,诗人一下子又跳到太平洋了。那么诗人——我们这位抒情主人公,这位时代的巨子,这位“力”的代言人,究竟站在哪儿放歌?我们只能明确而又模糊地认识到,他是站在地球边上,至于到底是哪里,就不要追问了——写诗不是传授知识。这就跟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前三句是总体描写,从第三句开始,就集中描写“力”了,“力”成为抒情对象。首先是这“力”拥有破坏力,它要将太平洋提起,用太平洋全身的力量,来把地球推倒。往哪边推呢?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推倒,推倒就是破坏。
郭沫若这首诗写于1919年9、10月间,正好是“五四运动”之后,狂飙突进的风暴还没有完全止息。“五四运动”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要毁坏一个旧世界,打破一切旧制度、旧传统。描写太平洋要将地球推倒,就是对“五四运动”毁坏一切旧势力的一个强有力的呼应。于是眼前就奔来滚滚洪涛,这滚滚洪涛正是毁坏一切旧势力的推手。但仅有破坏是不行的,一来不符合生活辩证法,二来这也不是诗人真正的理想,诗人毁坏的目的正在于创造,在于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才是辩证法,才是“力”的辩证法。“力”的辩证法就是破坏和创造,破坏一切旧的,创造一切新的。于是诗人纵情讴歌,“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从毁坏到创造再到努力,一步步,方向明确,目标精准,创造要发挥出冲天之力了!诗人还觉不过瘾,还没有尽情发挥,没有把这种对“力”的赞美推到极致,于是诗人又连用五个短语对“力”的美进行排山倒海式的歌唱,甚至连主语、谓语都省掉了,直接呼告对象:“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这真是对“力”的全方位的赞美!绘画的角度,是外在于形的角度,构图、色彩、线条,无不体现力量;舞蹈的角度也是外在于形的角度,不同的是,它同时伴有韵律;音乐的角度,是听觉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外在于形式,它是极力赞美力的声音;只有诗歌和韵律上升到一个更高层面,上升到一个事物本身所含有的节奏感和律动之美的层面,才是抽象的层面。赞美“力”本身,这就是时代的图腾,“五四”之精神,破坏一切,也创造一切;这就是“力”的本体和载体,“力”就是事物本身,事物本身都蕴藏着力,靠这种力量,就能改变过往,就能自破自立自新生。郭沫若先生说,“此力即是创生万汇的本源,即是宇宙意志,即是物自身。能与此力暝合时,则只见其生而不见其死,只见其常而不见其变。……人之永恒,唯求此永恒之乐耳。”这就是郭沫若“力”的哲学。
其次,这是一首青春之歌,也是一首“自己之歌”。郭沫若1892年出生,少年时入成都名校石室中学就读。14岁东渡日本,入九州帝国大学学医,后弃医从文,走上文学创作道路。1919年的郭沫若27岁,心智比较成熟了,对世界、对时代有着自己独立的判断和认知。他要将自己的青春,汇入时代的滚滚洪流,汇入新中国的改变和创造之中。他就是站在地球边上“放号”的人,就是这个时代弄潮儿。青年人会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呢?当然是追求,建功立业,像李白那样,“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海晏河清”,就是要辅弼天下,建立功勋。对于郭沫若来说,就是要写诗,用文学创造的手段参与“五四运动”。郭沫若说,“'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我们在那年的夏天,响应国内的运动,曾经由几位朋友组织过一个集会,名叫'夏社’,干过些义务通信的事情。”得力于这个机缘,郭沫若开始接触国内的《时事新报》,读到《学灯》上发表的诗作。后期,宗白华接管编辑《学灯》,郭沫若与之密切联系,然后就几乎天天在上面发表诗作了。有关青春的一些内容于是悉数进入到诗人的创作视野,爱情、爱国、理想,或者正直、勇敢、童心,或者改变、破坏、创造……等等,总而言之,一切追求、歌唱,都进入到诗人笔下。写于1919年3月间的《别离》就是一首爱情诗;《欲海》就是一首关乎青春理想的诗,抒发了青年一代要勇于投身时代洪流、以青春的血浪与心火去洗涤陈腐,改造社会的豪情壮志;《夜》呼唤民主,呼唤平等,呼唤自由,呼唤新生,呼唤青年人迎着新生活向前走。总之,青春的色彩十分鲜明。
不可忽视的是,在这个青春礼赞里,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诗人充分肯定自己,抒写“自己之歌”。这一点深受惠特曼的影响,惠特曼的《草叶集》里就有一首一千多行的“自己之歌”,这首诗是《草叶集》的引诗、序诗,也是主题诗;当然,还有歌德的影响。郭沫若亲自翻译了《少年维特之烦恼脑》,而且激情洋溢地写了一篇序引。他说,“我译此书,于歌德思想有种种共鸣之处,此书主人公维特之性格,便是'狂飙突进时代’。少年歌德自己之性格,维特之思想,便是少年歌德自己之思想。”郭沫若还在一篇《我作诗的经过》的创作谈里,交代了创作《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等诗歌的创作背景,从这个背景里,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他与惠特曼的密切关系。他说,“我那时候不知从几时起又和美国的惠特曼的《草叶集》,德国的瓦格纳的歌剧接近了,两人也都是有点泛神论的色彩的,而尤其是惠特曼的那种把一切的旧套摆脱干净了的诗风和'五四’时代的狂飙突进的精神十分合拍,我是彻底地为他那雄浑的豪放的宏朗的调子所动荡了。在他的影响之下,应着宗白华的鞭策,我便做出了《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晨安》《凤凰涅槃》《天狗》《心灯》《炉中煤》《巨炮的教训》等那些男性的粗暴的诗来。”应该不用解释,郭沫若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些诗具有男性的粗暴的力量,而且与狂飙突进时代合拍,与泛神论思想结缘,呈现出雄浑的豪放的宏朗的美学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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