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街 头||周长荣
作者:周长荣
小街头是指淮安保健院向南,新民西路和人民路交叉口偏西南方向的一条长不足300米宽不过四米的小街。
老清江浦人都这么叫。
进入小街,熙熙攘攘,各种小吃琳琅满目。包子、馒头、窝窝头,烧饼葱油饼青稞饼,炸油条麻团的,炸萝卜丝油端子的,卖咸鸭蛋卖粽子卖毛蛋的,甚至还有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石磨磨豆浆现磨现卖,只不过推动石磨的动力好像是电动机而不是小毛驴。
由于小街的繁华,原来的民居凡是面向路一侧的房屋统统变成了形态各异的小门面。大部分经营着各种关乎民生的小吃之外,其余诸如经营鞋帽服装,五金百货,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借助这里的人气,各种书画班,培训班,辅导班也应运而生。我有一个老朋友也在这儿租了一间不到10平米的小门面搞了一个“小升初”强化班,居然也招来十几个小学生。每天他老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拿着一本书正襟危坐,透过镜片的余光扫视着眼前趴着做作业的小学生,确有几分古私塾遗风。如果穿着一件长衫戴上一顶瓜皮帽再拖着一条辩子什么的话,那就完全像是鲁迅先生三味书屋里的先生了。当然他的国学功底肯定是要比三味书屋先生差的了。
小街的北面几十米就是老清江城的护城河,护城河边的环城路就是原来的城墙所在,现在的淮阴攻城牺牲烈士纪念亭的位置就是原来的南城门了。虽然不买什么东西,退休的我喜欢从老南门的位置沿着这条路进入小街闲逛,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感受小街的氛围,品尝小街的味道。其实在潜意识里还是在寻找着什么,我说不清。
现在最繁华的各种小吃最多的街北头原来是孙家坐西朝东的一版铁匠铺子,小时候随爷爷卖完菜,从南门出来,老远就听到那里传出来的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孙家和我家是老亲,我们给孙家的老爹称呼姑爹爹,大概是我们家的一位姑奶奶嫁给孙家的缘故吧。每次我爷爷带我上街,总会到他家的铺子里坐坐。姑爹六十几岁,额头上一个硕大的肉瘤,足有一个小婴儿的头那么大,他成天都像年轻人似的忙碌着。腰上系着沾满铁锈的帆布围裙,右手拿着锻工锤,左手用火钳夹着通红的锻件放在铁砧子上,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儿子两手抱着18磅的大锤岔开双腿,两个人小锤掂一下,大锤打一下,小锤掂到哪儿,大锤打到哪儿,咚咚锵锵,咚咚蹡蹡,姑爹头上的大肉瘤随着锤声节拍的跳动而抖动,﹙我真害怕他的大肉瘤突然掉下来﹚,一会儿一把镰刀锄头之类的物件就成功了,没有语言的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那种默契的配合天衣无缝,出神入化。现在这种铁匠铺子已经很难看见了,孙家的铁匠铺子大概随着姑爹过世儿子们进了国营工厂而消逝了。而姑爹头上抖动着的大肉瘤和响彻小街那乒乒乓乓的锻工交响曲却长留在我的记忆里。
50年代的小街人很少,房屋也不像现在这样挤,除了北头有几家砖砌瓦房外大都是麦草盖的屋面,刚盖好的新草屋也很漂亮。不知什么原因,像现在一样,街两边没有绿树。黄色的屋面,黄色的土墙,黄色的泥土街道,显出一种本色的高贵。在雨后骄阳的蓝天白云下,金黄的麦秸淅淅沥沥的滴着晶莹的水珠,屋檐下被水珠溅出的一个个小土窝里集满了水。街道上水汪子一滩一滩的,一只青蛙鼓着它的金鱼眼瞪着蓝天发呆,几只蟾蜍鼓着丑陋的 嘴巴漫无目的地咕噜,蚯蚓旁若无人地惬意舒展着的身躯像是在松软的沙滩上做着优美的健身操。因为是沙土,大雨过后反而显得很干敞,穿着旧时的那种小圆口布鞋从上面走过只会留下浅浅的脚印。那时候没有满街乱扔的五花八门的包装纸,更没有满街随风起舞的塑胶垃圾,买点酱园店的五香萝卜条或者新半斋的熏烧猪头肉什么的,店家都会用墨绿色的荷叶给你包好,待你回家后打开包装不但见到自己心仪的菜肴,还会闻出菜肴里透出的淡淡的荷香。
过去的小街人也做一点小生意,但绝没有今天的满街眼花缭乱的广告牌,也没有今天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挂着各种招牌的铜味浓烈的商业氛围。因为没有树,每家会在门前埋起四棵木柱搭起凉棚。做生意的人家就在凉棚下摆上一张八仙桌,放上碗筷,桌子四周放几条长凳子,来往的客人会在这儿歇歇脚,也会来一碗阳春面。那时候的阳春面都是先在碗里放上一筷头子乳白色的猪油,和一点点盐,再撒上一小撮青蒜碎末,然后舀一勺大锅里滚沸的面汤一冲,蒜叶经过沸汤一烫,更显得青翠欲滴,用特制的像现在炸油条的那种大筷子挑起锅里的面条,手腕轻轻一翻,面条宛如现在的刚出锅的淮安茶馓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碗里。上了碱的面条淡淡的黄,上面漂浮着的蒜叶深深的绿,白色的奶水似的面汤上化开的猪油晶晶的亮,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并不富裕的日子里真是令人口水欲滴。小时侯春韭菜刚刚冒出五六公分的嫩芽,爷爷就迫不及待地把这头刀韭割下去城里卖个好价钱,卖完韭菜,老人家总会挑着担子牵着我的手来到凉棚下要上一碗阳春面。看着我美美地吃完,然后祖孙俩心满意足地回家。那种阳春面的味道是我现在在多少知名食府却总感受不到的。
南门口有一家殡葬用品店,在淮安应该算是老字号了,从他们的太爷爷李大根子算起到现在至少四代了。他们的太爷爷是当时清江城里有名的地理先生,那时候清江城里仅有的两家照相馆之一——西大街亦庐照相馆把他老先生放大成24寸的照片镶嵌在临街的玻璃橱窗里。李老先生个子不高,四方脸,高鼻梁,皮肤白皙;眉毛浓长,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脸飘逸的拖到胸口的花白的大胡子,一袭中式排扣短上衣,﹙即使在中山装最为流行的五六十年代,也未见过他穿过别的服装﹚,颇具一种仙风道骨。每逢附近的人家盖新房看宅基,老人去世下葬,都要请他老人家到场。每到这时,老先生总会从他的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他的宝贝——罗盘。罗盘上依次序排列的什么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二十四个方位我们小孩子也不懂,只是罗盘中央的一个圆形天池(即定向用的指南针)感到很好奇。老先生拿出的罗盘盘身是花梨木的,油光晶亮,每次他都很虔诚地似乎也是煞有介事地摆好罗盘用红丝线扣着一个古铜钱﹙我们这儿俗称时钱﹚吊线,调整,看起来一丝不苟。我心里总感到有一种怪怪的,悬悬的神秘感。我爷爷的大殓,合福等安葬仪式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操办的。在我的记忆里,他就像一位神的使者,连接天地间的阴阳人。每次办完事,事主总会给一些费用,这时他总会推让推让,勉强收下一点。现在他的子孙们还是重复着他的老营生,只是像现在市场经济商业社会动不动就是“一条龙服务”其实是“一条龙赚钱”一样,殡葬也搞起了“一条龙服务”,只不过是明码标价而且还可以讨价还价的。
街两边现在的民房参差不齐,斑驳陆离。几十年来,除了街道两边的房屋由草变瓦,由少变多,街道由土路变成沙石路以及直到前几年才变成水泥路而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现在绝大部分门面都是玻璃门或是卷帘门,那种旧时店铺一块一块插接起来的千疮百孔的木门板在这里已被无情的铁钉封死,连同小街人们不愿过多袒露的岁月沧桑。只有背巷屋角的蜘蛛不知疲倦日复一日地织着它们的网,。几处旧时的小瓦屋的瓦檐里几棵不知名的野草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曳着,它们是这里难得一见的绿色,因而特显得有些尊贵,人们只有抬起头才能一睹它们的芳容。屋后几棵老墙缝里冒出来的野泡桐不甘寂寞地探出身子东张西望,这种落地就能生根发芽的树种有着极强的生存能力,一片绿叶未出,已是满头花朵,粉白色的花朵虽然不算艳丽也不怎么香,但她也确是生命热情的奔放。它们如同它们栖身的小街一样自然,随意,平淡。
小街没有江南三坊七巷的辉煌,没有戴望舒雨巷的诗意。几十年来,似乎没有听到这儿走出过什么社会名流,达官贵人,也没有听说过这里产生过什么轰动市井的新闻。世世代代的小街人在这里繁衍生息,悄声无息,安然平实地过着 自己的日子。老百姓的小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不温不火,不咸不淡,我想生活唯有她的朴实才显得可亲,唯有她的平和才显得可贵。
小街,就像一条深山里的小溪,静静地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如今她还能流多久,我不得而知。在这个“被”字频率很高的浮华年代,小街“被”拆迁的命运已是不可避免的了,连一些名人故居都要“被”拆迁,何况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街乎?但是不管她今后的命运怎样,她都将会是一缕清泉永远流淌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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