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伤害别人会死吗?!”

凌霜降原创小说

听说

1
很久之后,在我二十七岁那年,我才从一个素昧谋面的人那里,听说,你曾经很喜欢我。
2014年10月24日,祖母长辞。彼时我在旧金山飞往南宁的飞机上,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纸盒,纸盒里装着一只风信子的球茎。
飞机降落的时候,南宁下了雨。四季如春的南宁一雨成秋。硕大的雨点噼噼叭叭地打在出租车的车顶上,司机用带着南宁腔的普通话问我:“姑娘是来参加民歌节的吗?今年请了好多明星,比去年要盛大哦。欢迎来到绿城南宁。”
我说了声谢谢,他热情如故地夸我普通话说得好,问我是不是从北京来。
我不是。我只是循着你的足迹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最后变得,没有了当初的样子。
我终于变成了一个与你无关的我,抱着一只也许与你有关的风信子球茎,回到了最初我们无数次一起走过的那条街的街口。
表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伸手轻轻地拍拍我的头,问我:“手里抱的是什么?”
“没什么。”我似怕惊醒什么,轻轻地回答他。你是我心底最隐秘的心事,任何人都不许窥视。
2
祖母的丧礼结束后,表哥递给我一个盒子:“你寄回来的明信片,她像宝贝一样收着。”
明信片?
盒子里有一只凤纹玉佩,一只沉甸甸的老银镯子,还有一叠厚厚的被细细扎好的新新旧旧的明信片。
那些明信片的背后,用我因为太过熟悉而变得陌生的笔迹,写着广西南宁市水街双树巷19号许冰收。
每一张明信片都在不同的地址,曼谷,京都,首尔,伦敦,巴黎,柏林,纽约,旧金山,冰岛,还有多伦多与开罗。时间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是前年三月,自开罗寄来。
每一张明信片上,除了地址与我的名字,再无片言只语。
我不可置信地捂着嘴泪落滂沱。
家人不知我与你笔迹相似,以为那是我寄回来的明信片。但,那是你寄给我的明信片。
3
第一次见你,是在水街街口,你背着一个大大的包,穿着一双蓝白色的运动鞋,长腿笔直,个子挺拔。你向我打听双树巷19号怎么走。
你问了很多次,但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你不发一语。
“少年,你别看她长得乖巧,可她是傻子,你没看出来吗?”一个邻居经过,碎嘴地说了一句。你的脸忽然间红了红,俊秀少年脸上的绯色好似开得最好的桃花。
我一出生便异于常人,虽然精致可爱,但被确诊为有自闭症倾向的几乎不会与人交流的孩子。在我六岁那年,祖母与母亲的某一次争吵之后,祖母强行抱着我去了姑姑家过夜,而我的母亲因为气愤与伤心,烧水后忘记了关煤气,悲剧发生了。
那天晚上,我们失去了三个亲人,我的父母和我的祖父。他们的离去,把我自我封闭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真正让我从我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人,是你。
4
你是来替你的祖父了心愿的,你的祖父曾是我的祖父的友人,当年他离乡谋生时,我的祖父赠他玉佩,以备不时之需。你的祖父珍惜情谊,异乡困苦时都不肯变卖,此次借你与父母归乡之机,悄悄托你将旧日友人的礼物归还,以示对友谊的珍重。
你谦逊而又有礼,微笑美好而又温暖。
那天晚上,我用一把刀片,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头发剃光了。这是我决定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的一个仪式,我第一次从我自己的世界里向这个世界张望了一眼,这一眼看到了你。所以,我想,我要从头开始,做一个新的自己。
第二天,祖母看着我的大光头,一边骂我疯丫头,一边含着泪张罗着要给我戴帽子。
我没有戴那个帽子,头发会长出来,我现在只是这个陌生世界的婴儿。
我要在这个世界里成长,并且寻找到你。
我没想到重遇你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5
满场因为我的光头而起的低呼声中,我看到了你的脸,少年清俊的脸,美好而温暖的眼眸。你看到我的光头,你的眉浓密,你的眼清朗,轻轻向上挑了一下。
有忍耐不住的同学悄悄地说了出口:“那个神经病,居然剃了光头!”“不但神经,连话都不会说。”“不会是聋哑人吧?”“长得挺好的,聋哑人太可惜了。”
嗡嗡嗡,他们的低声议论,就像一些点燃的炸药,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承受不了。可我看向了你的眼,我想看看,你的眼里会有什么?同样是鄙视吗?
是愤怒。你忽然一声大喝:“你们不伤害别人会死吗?!”
教室里瞬间,万籁俱寂。唯有你的声音清静如泉。
只可惜,你只不过是一个转学生,谁会听一只新来的转学生的呢?议论声更盛,甚至有人尖着声音反驳你:“不清楚底细就不要做英雄了。一会儿她发起疯来,吓都吓死你。”
我真的就发疯了,我蹲了下来,捂着脑袋,开始尖叫。
我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教学楼,我们班的同学纷纷受不了跑了出去,别班的同学纷纷闻声而哄至:“那个神经病又发疯了吗?天呀,学校为什么要收神经病呀。”“听说她爷爷和校长是朋友。”
我继续尖叫着,我从我那个寂静的世界的唯一缺口探出头来尖叫,试图告诉这个陌生的世界,关于我内心的悲伤与愤怒。
庆幸那个我,并没有吓跑你。反而,让你走得更近。
“嗨。嘘--”教室里只有你留了下来,你蹲了下来,用你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你把一只手指放在你的嘴唇中间,你不断地轻声地温柔地重复:“嗨,嘘--”
你的眼睛真的很亮,像月光之下轻轻舞动的银光云纹,只是没有悲怆的哭声,只有你的声音,缓慢的软暖,轻淡的柔:“嗨,嘘--”
你让我安静下来。
而我,真的就安静下来了。
在此之前,在我的母亲去世之后,就再没有人能在我尖叫时让我安静下来。每一次我发作的时候,都是以我最后尖叫到力竭晕倒后整个世界才会安静下来。
周桐,我从来没有说过谢谢你。
但是,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看出了我当时的脆弱,谢谢你,阻止了我的当场崩溃。
谢谢你,从那一天开始,像一支利箭,刺破了我只有一点点缺口的自我空间,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有着你的世界。
那个世界宽阔而广大,包罗万象,生机勃勃,每一个人都如你,像一棵积极向上生长的树。
为着要窥见你和关于你的一切,我决定要从我建造的虚无世界里走出来。
这是一个勇敢,美好而又荆棘满布的开始。
我仗着祖荫,像其他十六岁的少女一样上了学。虽然我从来没有写过作业,也没有考过试。但老师所讲的那些东西,我都听进了脑子里,只是把它们放在角落里,一直没有用过。
适应这个世界最艰难的,不是功课,而是人。
这个有你却也有着其他人的世界,喧闹而复杂地长满了荆棘。
我拿着书包,固执地要坐在你的旁边。原本与你同桌的女生,一把夺过我的书包扔出窗外:“你的座位不在这里!你以为你是神经病就能不遵守规则吗?”
你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书放在课桌上,那本书的名字叫《我们为什么不说话》,是关于自闭症的书籍。站了起来,微笑明朗地抓起那个女生的书包,轻松地丢出了窗外,然后你说:“呀,不好意思,我去帮你捡。”你真的去捡了,但捡回来的,只是我的书包。
你无视那位女生的愤怒,把我的书包递给我,微笑着问我:“看一看,东西都还在吗?”我只是笨笨地接过,并未仔细去看。
所以也并不知道,是你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块巧克力。巧克力有抗抑郁作用。虽然不能治愈自闭症,但对于一个喜欢你的自闭症女孩来说,每次你微笑着递过来一块巧克力的时候,就是世间最好的药。
关于你,喜欢上一个疯子的流言从那个因爱生恨的女生的嘴里传了出去,你并未愤怒,反而亲自向老师要求,要与我做同桌。
第一天做同桌,上课前,你拿出书本,对我微笑:“我叫周桐,你呢。”
我打开作业本,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给你看:许冰。
这是我第一次写字。后来,我练字时照着你的笔迹,所以我们的笔迹一直很像。
你的字很好看,你写字时,笔尖在纸上走着,发出细微沙沙的磨擦声,我甚至数得出你写笔划时经过了多少道微细的纸纹。
我还能听到你心跳的声音,沉稳而有规律的,咚。咚。咚。咚。咚。
还有你的呼吸,呼气时,像风扬起了柳枝,吸气时,像水纹滑落在河底。
你读书的声音,在七八十人同时读书的嘈杂里清晰而又无比独特。
我还能在走进教室的数十个人的脚步声里分辨出你的脚步声,像海浪温柔地吻上岩石。
你的声音是我从我的世界里出来之后唯一的贪婪。我伸长了耳朵,敏锐地去听取你在这个世界里的声响,我能忽略所有,细致入微地捕捉关于你的一切声音。那是这个世界最好听的音乐。
10
期末考试,我考了最后一名。有很多题目都没写。你去帮老师整理试卷,回来后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你把很难的题目都写出来了,容易的却没有写?”
当时我的想法是:啊,那么容易的题目也要写吗?
教训是惨痛的,成绩出来后,老师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为了公平起见,必须每个同学都按照成绩来排座位,我的成绩是不能再与你继续做同桌了,问我可不可以接受。我坚决摇头。
再有考试时,我不敢再骄傲地不写我认为简单的题目了。周围的同学,开始对我又是不屑又是服气:“都说天才与白痴一线之隔。她平时连作业都不写,竟然每次考试都拿高分。”“嘘,小声点,一会她听见又发疯就惨了。”
“你们有本事,便像许冰一样不写作业也考得好。考不好就要懂得闭嘴。”是你的声音。你来了,总似骑士。
我细心的祖母,最早意识到你有可能是一个能够让我从自闭世界里完全走出来的人。
她提着礼物,最终决定去求你帮助我。
天使一样的你,一口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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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每天起很早,到双树巷口等我一起去上学,放学的时候,再把我送到巷口。
一路上,你有时候会讲一些公式,背一些诗句或者单词,有时候则会说一些笑话。尽管我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但你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地说好多。
你对我说过的东西,我通通都记得。公式,例题,古文诗词,单词,笑话。你偶尔遗忘其中一个,我总能脱口而出为你解围。你偶尔会说一句:许冰真是周桐的知己。
知道吗?因为你这一句话,我觉得所有的季节都是春天。
有一件事,我从未对人说过,我把你对我说过的话全都用笔记本写了下来,那三年,你真的对我说过不少话,厚厚的本子装满了整整一个纸箱。
你说话的声音,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贪婪。我想要听很多,想要记住很多,所以,我舍不得说话将它打断。
全因有你,现在的我,才艰难地,跌跌撞撞地,从一个除了你看他它人都是空气的怪人,变成了一个能够正常与他人交流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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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朗而活泼,是一个温暖爱笑而又可爱幽默的阳光少年。我固执而沉默,是一个冷漠倔强而又无声无息跟在你后面的影子少女。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你的影子,目光淡然听觉灵敏地紧紧跟在竭力想帮助我的几近喋喋不休的开朗少年身后,一天又一天,真希望如此走下去,一年又一年,直至生命终结。
偶尔有过份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嘲笑你被一个疯子缠上,问你每天被我跟踪的滋味好不好。你回头看面无表情地跟着你的我一眼,有些窘迫,又有些无奈:“还不错呀。像我妹妹跟着我。”
其实我比你还大三个月。而且,你根本没有妹妹。
那些流言,从开始的“周桐不会疯了吧?他那么帮着那个神经病,不会是真的喜欢她吧?”终于变成了“周桐是看上了她们家的家世吧?你们不知道吧?周桐家境很一般啦,但神经病家很有钱的。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但是家里有钱,长得也不错,周桐算盘打对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没有流言。但你的世界并非如我一般清静,只是,在你被嘲弄而悄悄地握紧了拳头时,我对于这个世界无能为力。
13
我们的高中三年,我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只是一直坚持要坐在你的旁边,偏执地模仿你跟踪你。你考前十我也考前十。你看书我也看书,你写作业我也写作业。你去踢足球我也抱一只足球站在球场边。你看体育杂志我就看体育杂志,你背英语词典我也背英语词典。
我能准确地跟着你的口音说话,很多年之后,你说“ire”这个音节的时候,中间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停顿。我也是。
偶尔,我会在你家楼下的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傍晚家家喧闹的灯火中侧耳细听住在三楼的你的一切声响:你妈妈叫你吃饭的时候,你会愉快地说好的。你会和你的父母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偶尔,你的父母会问起总是跟着你的我,你是这样说的:她不太爱说话,但我觉得她可能是个天才。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让你长久地对于你喜欢我这件事缄默的,不但因为那个关于你势利的流言,还因为我的孤僻与安静,虽然隔开了我与别人的距离,也让你觉得我与你有距离。
你若真完全无意,又怎会在父母面前提起一个不起眼的同桌,又怎会允许一个别人眼里的怪人一直跟在你的身后而不恼怒。
14
分别来得很快,兵荒马乱的高考迅速地结束了。
考完试那天,毕业聚会,吃完饭后去唱歌,我一如以往,沉默而又无声无息地跟在你的身边,因为存在感太强太平常反而一如既往的如同不存在。
你和好几个与你要好的开朗的同学开着玩笑唱着歌甚至还跳着舞,忽然拿起话筒对着说:“许冰呀,做了我这么久的小跟班,你来唱首歌给我听吧。”
你的声音从空气中与从音响里一起传过来,有回音,震得我的耳朵有些嗡嗡作响。大家像是忽然发现了我一样,哄的一声说:“呀哦,差点忘记了许冰也在!周桐你喝多了吗?高中三年,我就没见过许冰说话,她怎么会给你唱歌?”
可我真的唱了。
唱的是你刚刚唱过的一首歌《沧海一声笑》,而且,还是我们一般的南宁人根本不可能唱得好的,只有来自广州的你才会唱的粤语版:
沧海一声笑
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 红尘俗世记多娇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 一襟晚照
我唱完之后,看见你的微笑,听见了快嘴的同学情不自禁地惊叹:“真是开口惊艳的声音!都说白痴就是天才,难道竟然是真的吗?”
晦暗的灯光下,你的微笑似会发光,灿烂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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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白痴或者天才,我只知道,我喜欢所有与你有关的声音,它们美妙至极,能够一点不漏地刻进我的脑子成为决不会相忘的印记。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的时候,脸上的微笑一直在。但是,与过去一年来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话的你不同,那天的你,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
你离开的时候,背影在双树巷的路灯下长长的,有点小忧伤。我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再见,而你如有灵犀,背对着我挥挥手。
那是我与你,最后一次,在一起,走同一段路。此后的我们,去过很多相同的地方,看过很多相同的风景,走过很多相同的路段,只是,时间都永远地错开了。
你去了很远的北方读书。我本来也能去的,但祖母担心我不能与人相处,强行把我留在本地一个很普通的学院读书。那是一所艺术院校,而我没有任何艺术细胞。除了上学,我都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偶尔出去,也只是从家里走到高中,再从高中走回家。
连家人都觉得我怪,没有人知道,我只是太想你了,所以去重温一次与你共同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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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耳朵只要一听到与哈尔滨有关的声音就会灵敏起来,我想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因为有你而温暖如春,而没有了你的南宁在我眼里,连四季常在的绿树繁花也冷意森森。
我试图生活得像你一样,谦和,有礼,温暖。吃完饭会说我吃好了。得到帮助会说谢谢。祖母提重物回家的时候我会默默接过来。虽然我仍然不爱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慢慢地已经不再拒绝与家人交流了。
祖母听到心理医生说我已经不再自闭之后,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拍了两下,哑着声音说:“好。好了就好。”
夏天结束的时候,你妈妈终于带来了你的消息:你申请到了一所美国大学的入学邀请,但是,需要一笔钱。你的父母筹钱的时候,打算把你祖父留下的玉佩卖掉,才知道,老爷子悄悄托你把玉佩还了。
你妈妈说,他们已别无他法,但又不忍影响你的前程,问祖母可否悄悄将玉佩相还。
祖母答应考虑的那天晚上,我进了祖母的房间,把那块凤纹玉佩拿走了。它在我的床垫底下呆了五年,直到我去德国后的第二年,祖母看到我的床垫坏了想给我换一换,才发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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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在电话里说:我在你的床垫下找到了玉佩。然后,她似知道我心中所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走了那么多地方,走到他身边了吗?”
我在越洋电话的这头摇头,无声泪落。
当初我以为,没有了玉佩,你便不会走。
可是第二天,祖母对你的妈妈说很抱歉玉佩已丢失,但她愿支付你的留学费用。
你还是走了,这就是命运吧。
幸好,你妈妈因为感激祖母的帮助,但逢年节,必提礼上门,说一些你的事。说你迷上了摄影,于是去好莱坞打工。又说你喜欢上了旅行,于是决定毕业后去做旅游杂志的记者。最后说,你终于毕业,居然进了华尔街的公司工作。你说旅行摄影都可以在出差的时候顺便做,一个成年的男子要好好工作赡养父母,你要成为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爱的人的男子。
你妈妈说起你的时候,一年比一年欣慰。她走之后,祖母看着我悄悄叹息,没有了你,我无心于功课。
我无比的失落与迷茫,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我之间宽阔成一条深广的大河,而我,无法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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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后的第一千零二十一天,钢琴课,那台钢琴一个键有问题,听着真刺耳。老师想自己调一下,但总不得要领,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去摸索着,只凭着敏锐无比的听觉,把那个音调到了最正确的位置。
那位曾是我祖父的学生的教授,用很激动的声音给祖母打电话:“师母,您的孙女儿,她是个天才!”
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一条可以渐渐走近你的路。虽然它是如此的迂回曲折,但已让我希望重燃。我开始重新捡起因为你不在而不再想学的英文,仔细地分辨与模仿每一个音节,我要离开南宁,离开中国,向着离你更近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挪近过去。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许冰,你学好了这些,就能去他去过的地方了。甚至,可以再次站在他身边,跟着他走,假装自己就牵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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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岁,因为最好的钢琴音色需要最灵敏的天才听觉,我真的有了飞走的机会,只不过不是去美国,而是去德国。
当我想着,我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走近你的时候,那些细微而繁多的音节变得与你有关,我捕捉它们,准确无误,一个不漏。
二十四岁时,他们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调音师之一。我终于开始在世界各地行走。
我终于,在二十五岁这年,走到了美国纽约的华尔街。
我在那头铜牛对面站了很久,我闭上眼睛,听这条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中是否有属于你的声音。
我站在那里的第三天,终于听见了。你在讲电话:“你好,我要订一张去开罗的机票。”我猛然抬头,看到你从对面的街道上匆忙走过,你穿一件深银灰的西装,新修的鬓角细节精致。
彼时,你拿电话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没有戒指。
彼时,有一片花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落到了我的脚边,它美丽而又柔软,脆弱而又坚强,像极我的心。
因为那片花瓣,我慢了一步。
20
事实上我的反应总是莫名其妙地比别人迟一步,我想起要追过去的时候,你已经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远去。
我应该追上去的。用跑的也好。用什么方法都好,那一天,我都应该追上你的。也许,你看到了我,就会稍微改变一下行程。也许,后来的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可我的身体永远跟不上我的心的速度,所以,这么多年来都一直是蹉跎。
两年后,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去开罗工作的机会。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跟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钢琴,确保它们一直保持着最好的音色。我的人生也很简单,跟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你,努力捕捉关于你的一切,学习过的学校,工作过的公司,住过的地方,跑步经过的路,经常去的书店。
在开罗的你,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你。三月埃及政变的时候,街上很多人在游行,你为了救一个女孩而受了重伤,从此成就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
我站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了你向她求婚,你说,除了年少时的心动,只有她是你的命定。
我惊愕而又伤绝,忽然心生狠厉:若我站在你的面前呢?
我也许真的是你年少时的心动,所以,你惊愕半晌,还是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许冰,是你吗?
这是谁呀?你的未婚妻子从你身后搂住了你的腰,她是一个精致又美丽的韩国女孩,她看你的时候,爱恋像繁星缀满了她的眼眸。
哦,我的高中同学。你这样回答她,你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此刻的你,仍记得我,只是已不再是爱情。
所以,我绝望地想,我晚了一步,便晚了一年,也便晚了一生。
21
所以,你寄给我的明信片,开罗之后,便再没有了。因为,从此之后,你便真正远去了。但我,却没能改掉我的旧习惯。我每到一个你曾经呆过的地方,一定带走离它最近的一棵树的一片叶子,我想它必定在恒久的安静的时光中看见过你,你必定在它充满了回忆的脉络印记里。
桉树叶,枫树叶,桐树叶,柳树叶,樟树叶,杨树叶,很多不同的树叶,慢慢地装满了一个盒子。
终于有一天,你曾住过的那所房子,被一对拥有最古老的钢琴的夫妇买下了。他们请不起最好的调音师,我说,我喜欢他们院里的风信子,我只要一棵风信子的球茎就好。
他们很愉快地答应了,还问我,要不要多挖一棵。
我说只要一棵就够了。
那是你读大学时暂居过的房子,你曾在那片风信子花开时站在它们旁边拍过一张照片。你的妈妈拿着那张照片给祖母看的时候,我悄悄地,也偷看了一眼。
你的笑容自信而明朗,真是一眼万年。
22
回南宁的第二周,被我养在玻璃瓶里的风信子球茎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一点点白色的根。我哥把我硬拉出去散心。
去唱歌。偌大一个包厢里,很快就坐满了人,台上有人在唱《沧海一声笑》,粤语版,唱得很好。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面目平常的男子,他自来熟地同我聊天:“我大学是在哈尔滨读的,同寝室有个家伙,电脑每天都在放这歌,一个女孩唱的,那女孩真是开口惊艳。问他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去追,他说那女孩很特别,是一个非常脆弱又非常聪明的天才,他很在意那些与她不相配的流言,所以,什么也没有说。一年后他就出国了,说要等功成名就后再去表白。后来也不知道表白没有。谁知道呢,人生多变。”
我沉默了很久,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他:“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周桐?”
他说:“啊。就叫周桐。你也认识?”
嗯。我认识。是的。人生确实多变。
他表白了。只是,那个女孩,不是那个开口即惊艳的女孩。
我相信,那个陌生人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了,我确实,曾经是你的少年心动。
你若不曾喜欢我,怎会在别人歧视我时为我鸣不平;你若不曾喜欢我,又怎会在别人嘲笑我跟在你身后时坦然微笑;你若不曾喜欢我,又怎会答应祖母每日送我回家逗我开心;你若不曾喜欢我,又怎会对我说那样多的话教我那样多的事;你若不曾喜欢我,又怎么会默默记住我家的地址,多年来于你所到之地,给我寄来一张又一张也许代表着想念的明信片。
是我愚笨,又不够勇敢。
回到家,我抱着那盒明信片泣不成声。令我悲痛莫名的,是你喜欢我,已成为曾经。
23
那只风信子球茎,在春天的时候开出了花,是白色的。白色的风信子的花语是沉默的爱。
我重新收拾好自己。我专注于我的工作,尽量学会温暖地善待我的家人与周围的人,学会处理生活的琐碎,学会更好地照顾自己,我要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变得更好。
因为,唯有变得更好,唯有成为最好的我,才能不辜负你的拯救。
才能不辜负,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听来的,你的曾经喜欢。
《完》

碎碎念

宝儿们,今天这篇青春小说是2015年发表在《星星花》杂志上的,当时挺受读者喜欢的,出版公司找了我,把这些短篇集做成一本书出版了,用的就是这篇故事做开篇,书名叫《从别人那里听说,你曾喜欢过我》,喜欢这类故事的宝宝可以去淘宝或者京东搜这本书看能不能搜索到

这些青春故事我写了挺多的,为了喜欢的人不断地让自己向上走的,不管结局如何,过程都很美好。世界本就如此的呀,很多喜欢最后只能成为遗憾。世界的美好与操蛋正是如此,我们会遭遇美好,也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永远失去了。前天次条给大家推荐了一个盆底肌训练课程,有这方面需要的宝宝可以去康康哈:“不是吧!今晚你又想X几次啊~“还有,谷雨山参面霜的优惠快结束啦,想换一款夏天好用的面霜的宝宝去看看吧姐弟和小姨激情互动,我妈怒了〈那些花儿〉周一继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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