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46章）

第46章 辞官归隐  进宫求情

当王维终于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时，看着他憔悴疲倦的面孔，璎珞只觉得胸口酸胀，双唇却下意识地抿住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王维快步上前，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璎珞，我回来了。”

当王维温润的手指碰到璎珞脸颊的那个瞬间，璎珞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

“瞧我，可能是沙子迷了眼睛……”璎珞忙低头抹去眼泪，强颜欢笑道。

王维并不说话，只是用手指轻柔地抚过璎珞的眼角，拭去那里显然已积蓄多时的泪水，声音愈发温和体贴：“璎珞，都是我不好，让你忧心了。”

王维早已从赵化口中得知，几天前，他将同僚的议论告诉了夫人，惹夫人忧心了。

“璎珞，你莫替我忧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和莲儿周全。”王维掏出帕子，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眼中是满满的疼惜。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神奇力量，让璎珞连日来的不安和忧心消失了大半。

“摩诘，你都知道了么？仙舟所言，是真的么？”璎珞从王维怀中抬起头来，柔声问道。

“璎珞，如果我说是我想辞官归隐，而不是被他们罢官免职，你信么？”王维低头看着璎珞，声音出奇的平静。

璎珞怔了怔，久久凝视着王维。他的目光除了他惯有的清明澄澈，还多了几分笃定到极处的淡定平和，仿佛不是在问她问题，而是在告诉她答案。

璎珞嘴角渐渐绽放久违了的笑颜，用力点了点头：“我信。”

仿佛和她的笑容相呼应似的，王维眼里也慢慢浮出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叹了口气：“璎珞，为何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说信我？”

“因为我知道，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自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信你。”璎珞在王维怀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一生，自爱上他的那天起，她便将自己全然交给了他。他在哪里，她便在哪里。有他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摩诘，那次在若耶溪畔，你说等将来咱们老了，你当'持竿叟’，我当'浣纱媪’。那个画面，很美。”璎珞在王维怀中呢喃低语。

“是的，你说你喜欢男耕女织的日子。待我辞官之后，我便带你和莲儿回蒲州。为夫再是不济，总能替人画几笔画，写几笔字，让你和莲儿一世无忧，可好？”

随着王维的描述，璎珞的思绪似乎已飘出很远，那美好的生活仿佛就在眼前。她一脸欣喜地点了点头，用清亮的眸子回答了所有。

这夜，略带闷热的晚风从半开的窗棂间吹了进来，璎珞和莲儿都已进入梦乡。王维披衣起床，负手伫立窗前。墙上白瓷卧羊双角上顶着的烛火轻轻摇曳，在王维身后投下一个长长的光影。

其实，辞官归隐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由来已久。今日赵仁那番话，只是临门一脚，加速他做出了这个决定而已。

究竟是何时有了这个念头？或许是裴耀卿大人离开济州之时？或许是赵仁到任济州之时？或许是得知岐王突然薨逝之时？又或许是听完玉真公主那番肺腑之言之时？

都可能是，也都可能不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桩桩件件无不让他辞官归隐的念头，一点一点发酵，一点一点加剧，最后终于让他不再眷恋，放下所有！

当裴耀卿大人离开济州之时，他觉得，士为知己者死，那个知他懂他的人走了，他留在济州，似乎已索然无味。

当赵仁到任济州之时，他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赵仁都嗤之以鼻、不以为然，那么，他最好的选择，似乎是离开。

当得知岐王突然薨逝之时，他觉得，生命无常，世事难料，功名利禄，皆如浮云。最值得做的事，是和所爱之人相依相伴、粗茶淡饭、归隐山林、朝朝暮暮……

当听完玉真公主那番肺腑之言之时，他觉得，政治斗争动荡险恶，权力角逐冷酷无情，与其被卷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的政治漩涡，不如远离是非，洁身自好，独善其身……

又有一阵山风从窗外吹了进来，王维顿觉神清气爽，蓦然想起了《老子》中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福是祸，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离开济州这个是非之地。

当王维做出辞官归隐的决定时，玉真公主正匆匆赶往大明宫。

她万万不曾料到，已被贬出长安的王维，竟被小人一封密信告到了皇兄这里。她忧心的是，不知皇兄会如何处置王维？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一路疾驰，玉真公主心里有事，忍不住掀起车帘，催促车夫跑得再快些。

“驾……”车夫提缰挥鞭，心里很是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公主如此十万火急地赶往宫里？

是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一个骨子里何等洁身自好之人，在远离长安的济州，他究竟得罪了谁？才会被人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玉真公主这样想着时，长安城仿佛一头巨兽从沉睡中醒来，像棋盘般规整的一百零九个里坊几乎同时打开城门。一时间，城门前熙熙攘攘、挨挨挤挤，进城出城的车马行人如流水般涌进流出。高门大户的马车在大道正中呼啸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平民家的驴车、牛车则在道路两侧的明渠边慢慢前行。

玉真公主的马车跑得飞快，车夫一抖马鞭，两匹骏马便对着正中的城门疾驰而过。穿过十几米长的门洞后，眼前便是百米宽的丹凤门大街。

玉真公主掀起车帘，一眼便看到了被晨光勾勒成黛青色天幕下一道道剪影的重檐飞角。

大明宫承载着李唐皇室近百年来的血雨腥风，玉真公主每次回来，都不由想起那不堪回首的童年，感到莫名的压抑和沉重。

不知不觉中，马车便到了大明宫的正南门——丹凤门，这被世人誉为“盛唐第一门”。

过了丹凤门，马车缓缓停下，玉真公主走下马车，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垂着朱色轻纱、有四角飞檐的肩舆。四名内侍熟稔地抬舆起步，走上几百米御道，便将玉真公主送到了含元殿。

玉真公主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目光从龙尾道两旁镂刻螭头、莲花图案的青石扶栏上一一扫过。她想起了，721年春闱，皇兄就是在这里策试举人的。一众士子中，王维脱颖而出，高中状元，官授太乐丞，在这里参加朝会……

如今，五年过去了。含元殿还是那个含元殿，龙尾道也还是那个龙尾道，这些从来都不曾变过，变的只是那一拨又一拨臣子，被权力的洪流裹挟着沉下浮起……

对于处于权力顶峰的皇兄来说，要处置一个臣子，实在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哦，不对，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捏死蚂蚁还需自己动手，而皇兄呢？无需动手，也无需动口，只需在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自会有人来替他动口和动手。比如那个谄媚的长安县令王腾。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心里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感到一阵阵反胃。

那个长安县令竟说王维“素有异心、图谋不轨”？说王维欲借助岐王势力往上爬？说这种话的人，也太不了解王维了！王维如果有这样的异心，还需等到今日么？还需如此大费周折么？真是荒谬绝伦！荒唐透顶！

然而，皇兄却未必会像她这般想，如果皇兄愿意听信小人谗言，后果将不堪设想！

“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来寻圣上？今日并非上朝之日，圣上不在含元殿。”

正当玉真公主望着空荡荡的含元殿出神时，一个谦恭有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原来是皇兄身边的第一内侍高力士。

高力士虽只是一个内侍，却是李隆基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李隆基还是太子时，高力士便进入太子内坊局，每日侍奉左右。因他行事端慎，越来越被李隆基赏识倚重，全面执掌内侍省事务。

看着高力士一贯讨喜的笑容，玉真公主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高内侍，不知皇兄现在何处？持盈有事求见。”

“圣上正在含凉殿用膳，老奴这便陪殿下过去，可好？”

“如此甚好，有劳高内侍了。”

“殿下折煞老奴了，请殿下移步。”

“好。”玉真公主重新坐上肩舆，随高力士迤逦前行。

自王维离开长安后，玉真公主很少住在长安，更是很久没有入宫了。

她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只见青石路边绿荫婆娑，花木扶疏，掩映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和粉墙黑瓦。不远处，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朱栏青瓦的长廊。

“殿下，这是宫里新修的千步廊，圣上常和惠妃娘娘来此散心。过了千步廊，便是含凉殿了。”高力士回头笑着解释道。

“哦。”玉真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含凉殿建在大明宫太液池南岸，风景殊胜，凉爽宜人，是武惠妃的寝宫所在。

这后宫之中，武惠妃虽不是皇后，却胜似皇后，皇兄对武惠妃的情有独钟，几乎到了专宠的地步。

要不然，武惠妃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多年间便为皇兄生下四子二女，去年刚又添了小皇子李琦，如今身上又怀了一个，把皇兄高兴得什么似的！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不是别人，正是皇兄。她心头一动，看来皇兄今日心情不错，如此一来，王维一事倒是有了几分转圜余地。

绕过绿柳环绕、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便到了含凉殿前。

含凉殿四周有半丈多高的宫墙，中间是飞檐舒展的大门。玉真公主刚到门口，便快步迎出了十多个宫女，领头的宫女一看便是伶俐之人，忙上来行礼道：“奴婢叩见长公主殿下。”

抬肩舆的四个小内侍稳稳放下肩舆，玉真公主点头笑道：“免礼。”

步入含凉殿，只觉得脚底异样柔软，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着一层红底团花的地衣，甚是厚密。

玉真公主认得这是宣州进贡的特等红锦地衣，质地最是柔软无比。整个宫里，似乎只有皇兄的甘露殿和这含凉殿里才有。

穿过重重绣帘，皇兄的笑声便愈发响亮了起来。

转过西殿，一眼看见穿着一身家常绦纱袍的李隆基，正靠在一张设着六扇屏风的榻上，和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对弈。身穿海棠红绣花罗衫、挽着翠色披帛、头上用玉簪松松挽着一个反绾髻的武惠妃半倚在李隆基身边，时而看父子对弈，时而逗弄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小婴儿。一个梳着双环髻、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正伏在李隆基膝前，专心致志地看父皇和哥哥下棋，端的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图。

玉真公主恍然想起，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当是李隆基和武惠妃的第四个孩子、刚从大哥宁王府中接回宫里的寿王李瑁；李隆基膝上的小女孩，当是他和武惠妃的第五个孩子、比李瑁小一岁的咸宜公主；乳母怀中的婴儿，当是武惠妃去年秋天刚为李隆基生的第六个孩子——小皇子李琦。看武惠妃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中胎儿约摸也有四个多月了。

“原来是长公主来了，衡娘有失远迎，还请长公主莫怪罪才好。”不等玉真公主开口，武惠妃便起身迎了过来。说话间，当真是眼波流转，顾盼神飞，自有一种摄人心魄、不可方物的明丽动人。

玉真公主不由在心中赞叹，难怪皇兄宠她十多年如一日，如此世间难得的美人，即便女子见了，也会怦然心动。

“衡娘说笑了，倒是持盈一早冒昧前来，若是扰了皇兄和衡娘，还请皇兄和衡娘不要恼我才好。”玉真公主忙欠身回了一礼。

“持盈，你倒是有些日子没有入宫了，近来可好？”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棋子，摸了摸李瑁和咸宜公主的小脑袋，笑着看向玉真公主。

武惠妃笑盈盈地携了玉真公主的手，拉她在李隆基身旁的榻上坐下，并让乳母带李瑁、李琦和小公主等一并退下，自己也避了出去，好让他们兄妹俩清清静静地说话。

看着武惠妃婀娜多姿的背影，李隆基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眉梢，无不是对这个让他爱了十多年的女子的眷恋和宠溺。

李隆基脸上的细微神情，玉真公主全然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暗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兄再是英雄，也过不了武惠妃这个美人关。”

“持盈，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找三哥，可有何事相商？”李隆基朗声笑道。

“不瞒三哥，持盈今日冒昧前来，确有一事相求。”既然李隆基已主动问起，玉真公主便不再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什么求不求的？但凡三哥能帮你的，自然会帮，你倒说来听听。”李隆基随意往后靠了靠，笑微微地看着她。

“三哥，持盈听说，近日有人告发济州司仓参军王维，说他素有异心，不知可有此事？”玉真公主眉头微蹙，字斟句酌道。

听玉真公主如此一说，李隆基不由坐直了身子，看着玉真公主正色道：“持盈，这么多年了，莫非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三哥——”玉真公主顿时耳后一热，急急辩解道，“三哥想哪里去了？当年王维府试第一，持盈也算慧眼识珠，如今听说他被人告发，持盈脸上甚觉无光，三哥莫要想偏了。”

“唉，持盈，你的性子，三哥怎会不知？你看着谨慎周全，骨子里却到底有股痴气！”李隆基重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一心为他着想，他可曾为你想过半分？他若心中有你，当年就不该写什么《息夫人》，闹得满城皆知，他心里可曾顾及你一丝一毫？”

玉真公主先是一怔，随即心思急转道：“三哥所言甚是。如若王维素有异心，他当年便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写什么《息夫人》借诗言志，三哥您说是也不是？”

见李隆基默然无语，玉真公主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再退一步讲，他若素有异心，为何这么多年都无意重返长安？封禅接驾、黄河护堤，他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持盈倒是觉得，告发他素有异心之人，倒是另有所图也未可知。”

她的神色温和平静，却自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李隆基抬头看了她半晌，摇头叹息道：“持盈，西晋羊祜叹曰：'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你自小便有主见，于其他事上都能当机立断，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是当断不断。”

玉真公主自然知道皇兄在指责她忘不了王维，但感情之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道得明么？就像他十多年如一日地专宠武惠妃，还一度想册封她为皇后，最终被满朝文武大臣极力劝谏才悻悻作罢……

她微微挺直背脊，转头看着李隆基，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三哥所言极是，人生不如意事，确是十之八九。于我而言，倾我所有，得我所求，也就罢了，何必事事尽如我意？”

看着眼前神色坚定的妹妹，李隆基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三哥答应你，但愿他从此能识时务、知进退，莫再惹出是非，方不枉你替他求情一场。”

玉真公主没料到皇兄竟如此爽快地应了此事，不由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欠身行礼道：“多谢三哥成全。”停顿片刻，又添了一句，“王维虽然一身才气，骨子里却和持盈一样，也有一股痴气。大约痴人瞧痴人，便会觉得格外亲切罢。”

李隆基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他的痴气到底太过了些。朕曾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知轻重、不知进退。持盈，三哥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替他开口，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玉真公主心头一凛，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上来。不要再有下一次？如若还有下一次，她便帮不了他了么？心头五味杂陈，面上却只能故作镇定，点头道：“三哥，我明白的。”

说话间，已是日近中天，武惠妃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拉住玉真公主的手：“妹妹，瞧你三哥，尽和你说话，倒忘了招呼你用膳。你好久不曾来宫里了，留下来尝尝尚食局厨子的手艺可有长进？”

“衡娘，你来得正好，朕也觉得有些饿了。持盈，咱们这便去用膳吧。”

看着李隆基和武惠妃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的模样，玉真公主心里竟有一些落寞，忽然很是羡慕衡娘，能被一个男人如此爱着、宠着、呵护着，真好！

玉真公主不好拂了皇兄和惠妃的盛情，食不知味地和他们一起用了午膳，不过每样都应了个景、沾了沾唇，说了一些虚礼客套、言不及义的话，便告辞而去。

走出含凉殿，经过千步廊，绕过含元殿……直到离那个权力巅峰越来越远后，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怔怔想道，虽然皇兄和王维并无深交，但那句“他的痴气到底太过了些”，倒是一语道破了王维的性子，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心底不由兜上一片疑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在图什么？图权么？图财么？图名么？显然都不是。

如果他能心有所图，或许反而简单了。偏偏他这与生俱来的痴气，让他心无所图！

玉真公主叹了口气，低头掩住了嘴角那抹苦涩。皇兄说的对，她于其他事上都能当机立断，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是当断不断。或许，她才是这宫里、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但是，只要他能平安，她当傻瓜又如何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