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宏:老井

逝去的乡村风景之

老井

作者:朱友宏

若论起中国词语的情感温度,“背井离乡”这个词语怕也是最为苍凉的词语之一了。试想一个人离开了生他养他的那一片热土,背向那口滋养他多年的水井,前往陌生的他乡求生活,那他的内心是何其的凄惶和无助;而用“背井”来描摹离乡人的内心情感,又足见“井”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是何其的崇高和温暖。

我生长在苏北的平原乡村,深知平原地区的乡村人对水井情感的深切与真挚。那时每一个自然村落都有一口水井,一村人的生活用水都要从这口井里汲取。水井一般都建在村口的上首,从情感上就能看出人们对井的崇敬,村口远离民居,以免村民的厕所、猪舍污染了井水,又能看出人们对井水安全的重视。为防大雨时,地面水流入井口,水井都会建有一个方圆三四米、高于地面一米左右的井台,上面用青石板铺就,周围栽上树木护卫井台。那时,乡村里穷困,沟畔宅旁的树木只要成材,大多被伐掉卖钱,再补种新树苗,唯有井台周围的树木从不被更换,任其生长,因此,井台旁的树木总是苍老虬劲、郁郁葱葱而不知岁月,乃至乡村里就有这么一句歇后语:井旁的老树——有人罩着。

我们村里的井就打在村子的东南角,井台上的青石板光滑得能映出人影,几棵搂抱粗的老槐树环绕四周,东南角的一棵两搂粗的钻天杨成了我们村的地标,它可不同与今日遍地皆是的意场树,是我们苏北土生土长的老白杨,树皮灰白光滑,树冠聚拢成一束庞大的绿色火炬,熊熊地燃向天宇,一阵风过,随着哗啦啦的歌声起处,千叶翻涌,叶背在阳光下闪着烁烁的银光,更像是冲天的火把。那时候,乡村里还鲜有意杨树,它在一众桑槐榆柳中,鹤立鸡群,远远的就能见到它的身影。我在外地读师范的时候,每回坐过三四个小时的班车,在镇上下车后,再步行三四华里,穿过前村的小路,井台旁那株老白杨的身影便冲进我的眼睛,我心里立马欢呼:老井台到了,家近了!泪光常常模糊了它的身影!

苏北平原地区,地下水位高,虽有井台高出地面,水面离井口也不过三四米,因此我们那里的井口上是没有北方地区的辘轳的,到井里打水都是自带井绳,双手轮换将打满水的水桶提出井口。那时候,铁皮桶还很少见,各家使用的大多是木桶,木桶笨重而又浮于水面,用它从井里打水是很要技巧、也很要力量的。有经验的人,将井绳的一端在桶梁上系牢,跨站在井口上,轻轻将桶放至水面,手腕轻轻一抖,木桶便乖乖的口朝斜下,咕咚一声喝了个满满,手腕再轻轻一拎,灌满水的桶又端端的口朝上,然后双手轮换上提,轻轻松松地将满桶水提出井口。而若是没有经验,任你将井绳抖来抖去,木桶就是慵懒的斜躺在水面上,不肯喝水;有时抖得猛了,桶口忽地朝下,又会桶底朝天,耍赖似的浮在水面。更有甚者,若是力气不够,往下放桶时,控制不了速度,桶底接触水面过猛,咚的一声,常常会将桶底击烂,整个木桶顿时碎成许多块小木块,傻乎乎地漂浮在水面上,你就只能回家找大人来,带上爪钩,来捞木块和桶箍了。自然,木块是定然能捞上来的,至于桶箍能否捞上来,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我们家兄妹多,家境贫寒,父母忙于下地挣工分、在家做手工活,常常都是我和小姐姐一起到井台上抬水。若是在井台上遇到了好心的叔伯或者是哥姐,他们自是会帮我们打水,若是遇不上,我们俩就配合着提水。小姐手巧,井里打水倒是熟练,但她力气小,往上提水就力不从心,我们都还小,不敢跨站在井口,小姐拉着井绳的前端,我则站在她的身后拽着井绳的后端,她双手往上提一段,我就拽紧井绳,借助井壁的摩擦将桶悬在半空,小姐再弯腰向下,双手握紧井绳再向上提一段,时间久了,我们俩配合默契,打水倒也不是特别费力。乡村里像我们姐弟这般打水的定不是少数,你看井沿的石头上被井绳勒出的道道光滑的凹痕,就是证据。

井水是打不完的,虽然一村人都吃这一口井的水,日常来打水时,总是你谦我让的,常常还会歇下担子,在井台上抽口烟、聊会儿天,再挑水回家。但是大年初一这一天就截然不同了,乡村里习俗,讲究抢头桶水,说是谁能新年里从井里打上第一桶水,这一年就吉利祥和。所以,除夕夜未到十二点,村人们便挑着水桶赶来老井边,排队打水,因了是抢头桶水,大家便不免争吵着先来还是后到,争吵归争吵,乡村人又讲究,说是新年若是骂人,便会一年都口里不净,所以这是乡村里最难得的文明争吵,绝没有人动粗口,自然更不会有动手的,大家不过是图个吉利,最终都挑着一担水心满意足的回家。当然,自然是抢头桶水,就会有偷奸耍滑的。那时乡村里手表很少见,记得有一年,聚拢到老井边的村人们,不知道时间到没到新年零点,便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村里唯一戴手表的三娃,三娃排在队伍的中间,他装模作样的认真瞅看着手表,离新年还有十分钟,他便大喊一声,新年到了!前面的人争先恐后的打水,然后喜洋洋的挑水回家,轮到他时,他刚好打上来新年的第一桶水。过了大年初一,实在憋不住了三娃,得意的向村人们炫耀:“你们打的都是旧年的水,俺打的才是新年的第一桶水!”自然,过了大年初一的禁忌,他是免不了挨被骗的村人们臭骂,臭骂归臭骂,大伙儿谁也不会真动气,抢水是抢个吉利,更是一场热热闹闹的游戏,不然咋叫过年呢!

常看到一些文章中描写故乡的井水,说是清凉甘冽。我从没有感触到老家的井水是甜的,它给我感觉是冬暖夏凉。夏天时从老井里打上井水,瓜果浸在其中,滋味清凉,自是再好不过。而对在田地里劳作的乡村人来说,新打上来的井水,就是消暑的饮料,从不必担心水质污染而得病。甚至于夏天的时候,井水还能成为一种商品,盛夏逢集的时候,集市上总有人挑着一担井水,吆喝着:清凉新井水,一分钱尽喝!

冬天时,井水就显得很温暖,村里的姑娘媳妇们都喜欢到井沿边洗衣服。虽然井台上青石光洁,平整宽敞,为防洗衣服时弄脏井水,她们都会自觉地在井台下洗。妯娌姐妹们互相帮忙,打水的打水,浆洗的浆洗,有的姑娘媳妇们明明没有衣服要洗,也要赶来凑热闹,哪怕只是洗洗一条毛巾,都会说说笑笑半个晌午。老井台成了她们聚会的场所。

后来,随着乡村生活的改善,各家各户陆陆续续打上了手压井,老井台便寂寞起来,冬天的井台边再不会聚拢一群姑娘媳妇,大年夜也消失了抢头桶水的吵吵闹闹。老井在村人的眼里也就逐渐失去了那种神圣与崇高,我们村里的老井台也不知何时就被人拆了,那几株老槐树和那株地标式的老白杨也不知所终。以至于我回家时望不见那冲天的绿火炬,常常恍惚,这是我的老家吗?

再后来,乡村里接上了自来水,各家各户的手压井也大多废弃,村庄与井的联系已彻底地隔断。我想,现在的孩子们在读到“背井离乡”这个词时,一定大为疑惑,离乡吗,倒也好理解,可为何是“背井离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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