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宏:乡村书场

逝去乡村风景

乡村书场

作者:朱友宏

苏北乡村里最受欢迎、最接地气的曲艺,莫过于苏北大鼓和徐州琴书了。我的家乡睢宁是这两种曲艺的发源地,自然,它们的受欢迎程度更高过其他地方。但乡里人可不这么文雅的称呼它们,他们更亲切叫它们为唱大鼓的和唱扬琴的。可不是吗,苏北大鼓艺人的家伙什儿就是一人一凳一鼓一对钢板,道尽前朝兴亡事,慢诉人间悲欢情,全凭艺人的一张嘴,“千斤的道白百斤演,四两吟唱把情牵”这是鼓书艺人的表演诀窍,人间奇境、沙场雄浑、杀伐惨烈、人物悲欢都靠艺人惟妙惟肖的描述和形神俱备的表演,必到慷慨激昂处、人间情浓时才会“咚个 扑嗵嗵 个咚”的鼓点和“叮个零叮”的钢板节奏中开始吟唱,且唱必随鼓点和板韵,这可不是唱大鼓吗?

琴书的表演都是两个人,一般是一男一女,男的拉坠胡兼踩响板,女的弹扬琴,坠胡高亢响亮,主要负责拉演唱的过门,而扬琴在唱的过程则始终伴奏,“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哟”总随着扬琴的叮叮咚咚,难怪说是唱扬琴的。你看,乡村人的语言总是最直接而又最传神!

那时候镇集上逢集时必然会有鼓书场和琴书场,能在集市上摆书场的自然都是业界的名角,记得那时在我们镇上常摆书场的就是我们睢宁鼓书界的名人张家诚。艺人们有他们的行规,知道有同行在这里摆场了,其他艺人便不会再出场,所以每个集市上逢集时只会有一个鼓书场和一个扬琴场。乡里的男人们在集市上做完了必要的买卖营生,必会到书场听上一段。甚至有的男人们因迷了听书而忘了赶集的任务,听完书集市已罢,只得空手回家,为此挨了家中婆娘的骂。

书场上的艺人只管自己演出,总有热心的老书迷帮着他们收钱,每隔个把小时,老书迷便会起身拿了一顶旧草帽,帽口朝上,向听书者收取小费,三五分不不嫌少,一二毛不嫌多,随手放在草帽内,这叫“起圈子钱”。极少有见“起圈子钱”了便起身离开书场的,真正的书迷理解说书人的不易,这跟木匠铁匠一样,都是养家的营生,听了人家的书,就得给圏子钱,起身走了,那不跟吃饭不给钱一样吗?丢不起那个人!

小时候我很迷恋听大鼓,每逢逢集时,放学以后我都会飞奔到集上的书场听上一段。你不必担心故事听得断断续续,一本《封神演义》他们在集市上能唱上半年,一段“殷郊下山反周”,他们描景渲事、借言勾心,然后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能整整唱上一晌午,所以,虽然我只能在放学后跑去听一段,但加点自己的想象,依然能连上上次听的内容。乡里把艺人们的这种手法叫“加水子”,可他们加得巧妙,有“水”的故事却更为醇厚和精彩,听书者也就更为痴迷。我就有过因为听得入了迷忘了回家吃午饭的时间误了下午上学,而被父亲胖揍的经历,可被胖揍之后,下次逢集时我依然管不住自己的腿,依然放学后飞奔着赶到书场。

集镇的逢集日是鼓书、琴书界名角的地盘,他们徒子徒孙以及那些不出名的艺人自然也有讨生活的去处,走村说夜场就是他们最重要的谋生方式。那时候乡村里物质生活贫困,文化生活更匮乏,聚堆侃大山总有烦了的时候,特别是冬天,活儿闲、夜又长,村里便有热心而好事的去联系唱大鼓唱扬琴的艺人来村里演出,演出的费用照例是每家半碗一碗的麦子,由牵头人提溜着口袋挨家去收。莫小看了每家半碗麦子,这在那时也是个不小的支出,所以这样的夜场说书也是不能常常搞的,可乡村里的人总是智慧的,相邻的几个自然村轮流做庄,这个月俺请个唱大鼓的,你们打顺梢来听,下个月你村再请个唱扬琴的,我们再打顺梢去听,所以那时,乡村里隔三岔五的总有说书的夜场。

自然,唱夜场的艺人也都有相对固定的“势力范围”,像常在我们村附近唱大鼓的是镇南边的刘三义,因为他脑袋很大,我们都叫他“刘大头”,他自称是张家诚的徒弟,可村里人都说他吹牛,他只是宿迁一个艺人的挂名弟子,唱功一般,但他的优点是随叫随到,且收费不高,十来斤粮食就唱上一晚。常到我们村唱扬琴的是姓杨的父女,因为杨老头稍有些驼背,我们都叫他“杨老弯”,他女儿唱腔优美、声情并茂,听说曾有琴书名家约她搭班子,但她为了父亲的生活拒绝了,一直和父亲一起溜村唱夜场,他们父女比较受欢迎,约他们唱书,需要提前预定,所以每回他们来演出,场上人总是很多,自然给的粮食也要多得多,差不多平均每家得一碗两碗的。

天黑了,在谁家的宅角上挂上盏马灯,说书人端坐在宅台上,宅下沿空地上老老少少密密麻麻的坐着、蹲着,或是倚靠着树上。不知是何样的乡村规矩,听书场上除了男人孩子就是些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是不会到场的,即便有个把爱热闹的小姑娘搬着板凳兴冲冲而来,也会被家人哄走,还会被训斥为“不知孬好”。与看戏看电影截然不同,书场绝没有拥挤与吵闹,除了孩子们爱热闹往说书人面前凑,大人们则远远的静听,说书人虽没有扩音器,可他们的嗓门儿够亮,坐哪儿都听得清。乡村人讲究“武看戏文听书”,看戏除了听唱腔还得看角儿的俏模样,自然越近越好,看到得意处必击掌喝彩,越热闹越好;听书则要个静字,唯有静心静神,方能从说书人的口里感受那英雄豪义、儿女情长,千军万马、箭雨刀光……

场上人尚不多时,说鼓书的就会右手敲鼓,左手摇动钢板,亮起略带沙哑的嗓子,粗犷开唱:“大鼓一敲扑嗵嗵,各位客官你听分明,钢板一摇响叮咚,客官你听我表前情——今天咱不把别的表,表一表关公老爷(他)战秦琼……”这是正书前的小帽,唱得都是些诙谐搞笑的小段;待到场上人已聚得多了,他便撂下钢板咚的敲一下鼓,我们小孩子们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便也跟着一起吆喝:“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于是开始唱正书,《罗通扫北》《薛刚反唐》要不就是《杨家将》《岳飞传》,反反复复这几部书,我们却百听不厌。冬天的夜晚也会因为说书人的慷慨激昂而不再寒冷,常常唱到三星正南、月儿偏西,许多孩子听着听着就趴在大人的腿上睡着了,我却是每回都精神十足的听到最后。

后来,乡村生活水平提高了,肥皂剧、宫庭剧、流行歌曲捕获了年轻人,老人们也可以轻松通过收音机听到著名艺人的评书演播,再没人张罗着请人来唱大鼓扬琴了。再说,凭着那点“圈子钱”、晚场的十来斤粮食,艺人们也再难养家糊口,他们也都抛了技艺,另谋营生了。乡村的夜间书场就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儿时记忆,成为乡村的旧时风景了。

再回老家,颇有“人如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之感,村里房舍多已翻盖一新,楼房林立,只是人迹廖廖,新房遮不住的荒芜。唯有三大爷的那两间房还有些旧时模样,他是个老光棍,人早已作古,房前杂草丛生。记得当年夜间的书场常常摆在他的房前,我常常从他的院墙上抠下两块砖来,放在地上作板凳,坐着听书。而今站在这里,耳畔不由地响起杨老弯唱小帽的粗犷而又苍凉的歌声:“太阳出西落在东,满天月亮一颗星,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它)刮大风…

旧事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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