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戏里戏外 | 原乡文学奖征文(小小说)(散文)(诗歌)
戏里戏外
王丰
“骂强人你太狠心,贪图富贵忘双亲,我母子为找你把苦受尽,妻室儿郎你都不认你比豺狼狠十分,枉读诗书忘根本,快快随我回转家门。”, “仓 七 仓 七 仓 仓 仓 仓!”。三十多年前,老家村子里的大会堂里村里的二十几个年轻人,燃烧着松明,认认真真排演一出戏,戏叫《秦香莲》。
村里有个传统,上几辈就办过剧团,剧团也办得远近闻名,出过几个当地村民公认的名角,这些名角轰轰烈烈演了一场又一场,如今都不见了,像秋天桕子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皈依了村后山上的黄土,沉寂着。剧团时散时聚,演戏用的戏装,锣鼓,琴弦在村子里热肠人的保护下长久地留存了下来。
《秦香莲》这一出戏的剧本是请县剧团的一名退休老生口述出来的,其中有好多俚语俗话,内容不甚精致,但有剧情,有冲突,台词也上口。有了剧本,就分配角色,我分配到演陈世美这一角色。
村子里二十多个男女青年,白天上山干活,晚上到大会堂对戏词,经过三个多月的对词、排练,像一台戏了。农历十二月廿八进行彩排,彩排要化起妆,穿戴戏装来表演,也就是,这出戏第一次像模像样和村民们见面。村民可以自由进入大会堂看戏,目的是让大家提意见,把戏再改进改进。原先在大会堂里排戏,关窗闭门不让村民看,制造起一种悬念,吊村民的胃口,不然,正式开演就没吸引力了,还怕一炮打不响。
彩排那天晚上,大会堂里黑压压挤满了人,墙两边窗台上爬满拖着鼻涕的男孩子,双手攀牢窗栅子,挤挤拥拥,热闹!当年文艺活动少,古装戏停演了好多年,年轻人没有看到过,孩子们也没有看到过,演古装戏了,大家很兴奋。
戏,演到秦香莲带上儿子冬哥,女儿春妹,风餐露宿,千里迢迢进京城认夫,到得京城,见到了已贵为驸马爷的陈世美,满以为一家子有安安心心,甜甜蜜蜜的好日子过了,陈世美却狠心不认。秦香莲向他哭诉着自己在老家养儿奉老的种种困苦际遇。可已丧失良心的陈世美,理也不理。一双儿女跪哭在其膝下,“爹爹、爹爹”声声哀嚎,陈世美却抬脚把一对亲生骨肉踢倒在地,秦香莲忙用身体掩盖,三个人哭成一团。
戏演到这里,台下凄静一片,演秦香莲和一双儿女的演员早已进入角色,把假戏真做了:嚎啕大哭,是真正放开喉咙哭,认认真真在哭,忘情地哭,好像经过的苦难就是他们自己了。
突然,戏台下面一位妇女在凄静的人群里也嚎啕大哭起来。
我斜眼一瞧,大哭着的人是我的隔壁邻居,名字叫“真香”。她丈夫在县城化肥厂当工人,跟她闹离婚三年多了,他们也有一对儿女,她每次带上儿女走路赶船一百多里去县城探亲,每次都被老公撵回乡下老家。眼见着要过年啦,她的老公会回家过年吗?要是不回家过年,她会有戏台上秦香莲一样的感受吧?我想着想着,楞了!“仓 仓 ,仓 仓!仓 仓 仓七 。” 司锣用急锣声帮我从发呆状拿回来。戏继续演着┅┅
真香和丈夫最终还是离了,一对儿女她独自带着,到儿女们成家立业,她的头发全白了。
大年三十夜,《秦香莲》这出戏正式开演,吸引来本村、邻村好多村民,大会堂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戏演得很成功。
《秦香莲》成就了我们村业余剧团的名声,也成就了演“秦香莲”和演“秦香莲一对儿女”的名声;成就了演“包公”和演“韩琦”等几位演员的名声。而我这个演“陈世美”的,却落下一个没良心的“罪名”,说起来好笑。
戏,在本村演过后,正月初一我们顶着漫天大雪,翻山越岭到八都一个叫“王阜”的那条源里去演。那年头的冬天,天上好像有落不完的雪,灰蒙蒙的天,呼呼叫的风伴着雪花没日没夜飘零,永远也不想停下来。
八都,是一个两山夹一水的深山坞,溪长水清澈,山高绿如黛。
到八都第一夜,是在一个叫“麻皮村”的村子里演。按当地风俗习惯,演员由各户管饭并住在各户家里,山里人的情义如老山里的木炭火,烘得我们全身是汗,热气腾腾。
当夜,演出的效果很好,全体演员都用心地把每个动作,每句台白,每段唱腔表演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寂静的大山里,雪花无声无息的飘着,大会堂灯火明亮。锣声、琴声、唱腔声交织着,戏一幕一幕演着,随着剧情的变化,演员的感情也起伏着,仿佛一切都在现实里,都是自身的经历。
戏演到中途,台下跑上来几位青年男女,手里拿着一个红纸包,红纸包用写春联的大红纸剪一条包着,朝正哭得声声泪,字字血的那位演秦香莲的演员脖子里塞。
八都有个传统民俗,戏演得好的演员,人家要给他(她)上“银牌”---红纸包奖励。
红纸包往演“秦香莲”、“包拯”演员等脖子里,帽子里塞得越来越多了,戏也演到了高潮。 我演的那“陈世美”也显得越来越恶,越来越不近人情。突然,一位愣头青“噔噔噔”上台来径直跑到我跟前,把一个红纸包塞到我头上的乌纱帽里。我一愣,立刻有一阵感动:这是我这个夜晚尽力尽心演出,获得的惟一一个“银牌”,我心里想,用心演戏还是有人赏识的!
这时,寂静的台下,爆出一位老妇女的斥责声:“废货!(当地责骂人的话,意思是:不懂世事,蠢)快把陈世美头上那“银牌”拿下来,不要给那个不生良心(没有良心)的人上‘银牌’!”
“是啊,快拿下来,塞一块砖头到他官帽里,白铜(当地骂人的话,意思是:笨)!”
台下的责骂声一阵高过一阵。
这些山里人怎么这样呢?
我心里觉得很委屈!
王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淳安县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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