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李娟侠:怀念姐姐

怀念姐姐

李娟侠

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奔腾向前,我在左岸,朦朦胧胧看到,姐姐在右岸:她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垂在两肩,微微卷曲的发梢轻轻摆动,一袭白裙,在烟波浩渺中背对着我轻轻的在走。

我大喊:“姐姐,等等我!”

可即使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的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她没有回头,仿佛在雾气弥漫的空中轻轻地飞起来了。

我声嘶力竭的喊:“姐姐,别走,别走……”

这时候,我醒了。原来是一场梦。我满脸泪痕,翻身坐起来,看看手机,凌晨三点。睡意已经全无了。

姐姐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过我的梦境了,她这是在提醒我,别忘了她妈?姐姐离开我已经三十三个年头了,我是该为她写点东西了。

时间倒回到1983年的夏天,姐姐因为骨癌已经去西安做手术了。那也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刚盖了瓦房,从下地窑搬进新居没多久,姐姐就说她腿疼,父母以为是劳累了,让她歇歇。歇了几天,仍然疼。妈妈就带她去县医院看病。一检查,医生说:“你们还是去西安看看吧,恐怕我们这里看不了。”

医生的话让家人很讶异,于是父母借钱带姐姐去西安附属二院检查,结果为可怕的骨癌!这个消息对我们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当时的我还天真的以为姐姐会好的。

姐姐在西安住院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陪护,我在学校读书。我不知道她的心理经历过怎样的担忧和恐惧,我也不知道她的肉体在手术中经历过怎样的疼痛,医院里的那一个月她是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的。我只记得6月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姐姐,我惊呆了:原来乌黑发亮,微微蜷曲显示出年轻女孩子妩媚可爱的两条辫子,全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看起来像新生的、短而稀疏的黄发,凌乱的在白色的医用帽子外翻卷着。脸色很黄,眼睛耷拉着,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灵性和神气。更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出门时健全的双腿,已经失去了一条。右腿的大半截裤管在风中飘忽不定,双手无力地扶着双拐支撑着整个瘦弱而残缺的身体。本就不高的个头显得更矮了。我跑过去抱着她,无声的哭泣。我的心灵手巧的姐姐啊,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了?我在心里质问无情的苍天,质问无情的命运。

姐姐大我五岁。是我们姊妹五个中最大的,也是唯一没有读过书的一个。那时我们家住在下地窑里,生活很困难。从我记事起,姐姐就帮着父母干家务:打扫卫生、喂猪、喂羊、挤羊奶等等。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上学前,姐姐已经起床扫过院子了,她拿一块馒头放在我书包里,嘱咐我在学校饿了就吃。等我放学回家时,她已经做好了饭等放工的父母和放学的我们回来吃了。每逢我做错了事情被母亲责罚,她都会护着我,有时还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看着她挨打,我就非常愧疚,可我从没有站出来说过真相。那时的我真的太懦弱了!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帮小孩子玩沙包,玩得忘记了母亲规定的时间,回家后母亲罚我不许吃饭。母亲指着刚蒸出来的麦麸馒头对我说:“你不听话就吃这个!”我向来很怕母亲,我不敢说话,饿极了的我正准备拿起来吃的时候,姐姐一把夺过去,说:“那是给猪吃的。妈是故意那么说的你还当真呀?傻瓜。”那时候我们家养了一头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猪仔,为了给它加营养,就用麦麸蒸馒头给它吃。然后姐姐把我拉到她的窑里,从兜里拿出一个玉米面和白面做的两搅馒头递给了我:“快吃,别让妈看见。”

我们村是以种粮食为主的,从不种蔬菜。我们家是超支户,一年分的粮食都不够吃,更分不到钱了。全家的经济来源就靠父亲在外面干生产队包的又苦又累没人干的活,除了记工分外给的几块钱的补贴维持。因此,我们家很少能买得起菜了。为了能吃上菜,我们村的许多大点的孩子都在收菜的季节里,去河滩别人收过菜的地里去捡菜。

记得那是出洋葱的季节,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和姐姐分别提着一大一小竹笼,步行近十里路到石仁坡下的河滩地里去捡菜。看到有出过洋葱的地,我们就在里面找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露在外面的小洋葱尾巴,我们就惊喜的蹲下身,用铁铲刨去周围的土,把洋葱挖出来。看到自己的劳动果实,我们很高兴。我们捡到的有洋葱、蒜、橄榄叶子等。我们捡到大中午已经很热了,终于大小两个竹笼差不多都满了,就打算回家。那时,我们又渴又饿,姐姐看到有一个地头上有一个水管正在往外抽水,就拉着我提着竹笼去喝水。我们分别趴在水管两边上,用嘴在水管边上喝,尽管呛了一口,直咳嗽,但那沁凉的井水喝下去还是无比甘甜、沁人心脾的。正在我们喝的尽兴的时候,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不知道从哪出来,走向我们大喊:“谁让你们进我地里的?”我惊恐的四下一看,才发现这个水管就在一片洋葱地里大约两米的地方。他走近我们,狠狠地说:“还敢扒我家的洋葱!”

我吓得没敢出声,姐姐赶忙说:“没有,我们就喝了几口水,洋葱是我们捡的。”

“说的好听,你会捡再捡一笼去!”那个男人蛮横的说。

“真是我们捡的,我们在那边的地里捡的。”姐姐指着我们捡菜的地方说。

那个男人瞪了一眼姐姐,不由分说的提起姐姐的大竹笼走了。我吓得哭了。丢了竹笼,我们回去会挨打的。姐姐说:“不怕,我们跟他走。”

我们跟着他后面走了很久,才走到大概是他家里,我们俩站在门外,眼看着他提起竹笼向上一用力,把笼里面我们大半天的劳动果实全倒在他家的脚地上。我们只能忍住愤怒,却无力反抗。那一年,姐姐十二岁,我七岁。

出来以后,我们又草草的再捡了些杂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心里暗恨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可恶的男人。

姐姐十五岁就在生产队劳动了,虽然算半个劳力,干一天记五分工(那时男劳力一天记十分工,女劳力一天记八分工),但毕竟已经能够为家里挣到口粮了。那时的她个头不高,自来卷的头发乌黑发亮,梳成两个辫子垂在肩上,发梢和刘海都微微卷曲,看起来很妩媚。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说话时一闪一闪的,很有神气。她有空时就会让我教她认字,也识了一些字。她喜欢跟着收音机唱歌,听几遍就会唱了。

姐姐每天晚上都会跟着母亲学做针线活。开始做鞋垫,在糊好的蓝色鞋垫上用白线先穿针走线做成十字,然后再连接成“田”、“福”、“工十”等等图案,既美观又结实。接着学做鞋底、鞋面,她做的活针线非常细密,常常受到邻居的夸奖。后来还学刺绣,她会绣出草地、青蛙、小鸟、乃至人物等,无不绣的惟妙惟肖。她给我做的绣花鞋,穿出来美美的,别的孩子都羡慕不已呢。她常笑着满眼憧憬地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嫁人时,我给你绣上轿鞋,等你有了孩子,我给你的孩子做许多绣花鞋。”我羞的赶忙推开她:“去去去,我才不嫁人呢!”

说这话不久,就有人给姐姐提亲了。又过了不久,姐姐就和只见过一面的那个小伙子张剑订婚了。一提起那个张剑,姐姐就会露出满脸羞涩,脸上红云朵朵,那时的她肯定是幸福的。

记得当时我刚上初一,听我同桌刘云经常说起去她姐姐家吃饭了,去她姐姐家取衣服了,去她姐姐家和小外甥玩了……我家没有特别亲近的亲戚,我感到姐姐家是那么亲切,温暖。我也时常会想,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一样,去姐姐家,做她曾做过的一切。

接着,姐姐就给张剑做鞋子、鞋垫,鞋底上用绳子挽成花,有水形的、有麦穗形的,有玉米形的。那时候的新媳妇好不好,全凭手中的针线活说话。每次姐姐做的鞋子拿去,她婆家人就赞不绝口。姐姐脸上就挂满了幸福的笑。

在姐姐去西安看病前,母亲曾让媒人给张剑家去打个招呼,直到姐姐看病回来,也没见过她所谓婆家人的半个人影。

每每听到拐杖打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我的心就生生的疼!

姐姐从医院回来,脸上就很少露出笑容。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只见姐姐一个人坐在炕角看着她的残腿垂泪,我说:“姐姐,你怎么了?”

她没有看我,继续看着她的残腿说:“为什么我会成为这幅鬼样子?为什么?”边说边用双手捶打起残缺的右腿来。

我哭着说:“不要这样,姐,不要!会好起来的。”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的是太愚笨了,怎么就不会安慰姐姐受伤的心理呢!

虽然全家人都说她的病能好,但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她给我们全家一人做了一双单鞋和棉鞋。有时候也给她在门口搬个凳子让她坐着散心,这时,她就会常常向巷子口张望。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大概是等那个曾给过她许多美好幻想的男人来看看她吧,那时候的我太小太笨了,怎么从来不懂姐姐的心事?

第二年的春天,姐姐的残腿又开始疼了。去医院检查,癌细胞扩散了。姐姐又做了第二次手术。又经历了一次难耐的痛苦。而我依然在学校读书。回来后,我发现原本截到膝盖上的右腿又被截到大腿根了。她脸色惨白,她的痛,大概是无人能承受,无人能懂的。那时的我,怎么就不懂得多关心她、安慰她伤痕累累的心灵呢?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一进巷子口,就发现家门口有很多人,乱糟糟的,我预感到有大事情发生了。我奔进家门,看到奶奶和母亲在忙活着拿火纸,我冲进房门,惊呆了:一扇门板上,瘦弱的肢体残缺的姐姐在上面静静地躺着,脸上盖着一张白纸。我抱着她的身体嚎啕大哭,心痛得像掉了一般,觉得那条残腿仿佛断在了自己身上。

那一天是1984年6月15日,我痛失亲人的日子,我永世不会忘记!

姐姐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在她21岁的最美的年华里,她在这个苦难的人世舞台谢幕了!她就像一个刚刚开放的花蕾,还没看到自己最美好的样子,没来得及品尝人世的幸福和甘甜,就怀着满心的遗憾走了!同桌刘云所说的亲切和温暖,也永远与我失之交臂了,心里只留下了彻骨的手足折断之痛!

多少年来,我常常为自己年幼时的不懂事感到愧怍。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打击?从小丧母、失去读书机会、患癌、截肢、被未婚夫抛弃,再截肢……我常想,如果姐姐做手术的时候我能够去看看她,安慰她,鼓励她,她心里的痛苦是不是会减少几分?如果在姐姐出院回来,我能去找那个无情的男人,想办法让他来看看姐姐,哪怕是给他下跪也好,姐姐的心理是不是会得到些许的安慰?如果在她弥留之际    我能守在她身边,听到她最后的诉说,为她做点什么,她是不是可以多一点暖意?可那时的我,怎么就不懂呢!

姐姐走了,她在短暂的人生历程中,饱尝了人世间的无数辛酸和苦痛之后,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但愿另一个世界没有苦难,没有病痛,没有无情的抛弃,但愿另一个世界能补偿她在人世间失去的一切。如果有一天,我去了那里,我一定要找到姐姐,补偿曾亏欠她的一切!

——怀念我的姐姐!

作者简介

李娟侠,陕西铜川耀州区锦阳路寺沟中学教师,发表过小说《花开花落》,散文《家园今昔》 、《祭爷爷》、《那村庄、那学校》等, 业余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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