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江涛:一名新兵的炼狱重生 |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散文家代江涛专辑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散文家专辑
点击标题,可直接阅读
栏目主编
郑润良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

导读
一、创作谈:写作是个偶然事件
二、作品
1、生命,动人的乐章
2、过年了
3、悠悠静静的清河
4、土地,土地
5、又闻艾香
6、老兵,你要走
7、一名新兵的炼狱重生

作者简介

代江涛,四川达州人,1992年出生,现在武警某部服役,2006年开始创作。2008年获得达州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2013正式开始发表散文,至今,在《读者》、《橄榄绿》、《城乡杂志》、《人民武警报》、《羊城晚报》、《新安晚报》、《四川日报》、《达州日报》、《宣城日报》、《皖南晨刊》发表散文300余篇,2016年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2015年10月出版文学综合作品集《微风过处》、2016年出版散文集《孤独的行者》。2016年获得第十三届武警文艺奖(散文类)。

一、《创作谈》
写作是个偶然事件
我坚持写作,今年有十一个年头了。以至于还在这条路上默默走着,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不善言辞;二则是我坚信写作可以拯救记忆。
在我的头脑里,写作是概率很高的偶然性事件。说其概率很高,几乎所有受过小学以上教育的人,皆有可能成为作家;说其偶然,是因为写作的萌动几乎没有什么预兆,更不会有什么动机。仅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最后成了一个大作家;因为跟在谷溪后面学写新闻报道,在《山花》上学写诗歌,初中毕业的路遥,痴迷地爱上了文学创作。如果说偶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然。鲁迅遇到新文化运动,是他的偶然;老乡钱玄同去力邀他写作,也是他的偶然。路遥遇到谷溪,是他的偶然;遇到那样一个文艺贲张的时代,更是他的偶然。既然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偶然,我也不能例外。初中时一篇作文偶然获了奖,大概是触动我写作的第一个诱因;而高考时作文得到满分,则既是对其痴迷文学、热爱写作的回报,也是一个更大的激励。
但是,若从哲学角度说事,则偶然仅是必然的表象,一系列偶然可以成就必然。热爱写作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喜欢阅读的。在图书匮乏的时代,路遥常常把谷溪的书“借走”,其实借回家就一去不还。法国一个大作家告诉人家藏书之道,就是千万不能把书借人,可他自己却经常借别人的书不还。日本那些大文豪,即使颓废如太宰治,也是嗜书如命;德富芦花选择乡居,努力做一个农民,也要建几间像样的书房。我的藏书已有三千多册,分藏在老家达州、成都和现在服役的兵营。我主动要求管理兵营的图书室,每年采购大量图书阅读。从普遍现象看,热爱写作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满怀理想主义的,生活在当下,却沉醉在过去和将来。我不善言辞,所以靠写作宣泄情绪和对生活的思考,当然我还要用写作拯救记忆。《生命原本如此动人》、《土地土地》、《悠悠静静的清河》,都是这种“理论”支撑下的产物。我虽是90后,但故事颇多,到过很多地方,这也为我写作提供了丰富的记忆资源。我不仅要回忆,也要远行,所以把参军当做远行的一种方式,我还要在单身、还没有被世俗生活过多约束的时候,尽量走得更远,捕捉更多的陌生和新奇。我多愁善感,这大概也是每一个写作者的“通病”,或也可视为写作者的“规律”和“必然”。因为有这一份“愁”和“感”,我不满足于写怀旧性质的散文小品,也写诗。总体说我的诗歌有一点别人诗歌的影子,但更多是属于我自己的创造,内容、语言、意象,基本都是我自己的。中学时代读了一些徐志摩的诗,但我的诗完全没有“新格律体”的味道。因为我要说我自己的事,用自己的语言,构筑自己独特的意象。
我写了很多平庸的作品。当然也出版了两本小集子,一本是《微风过处》,那里面有散文、诗歌乃至于新闻稿,乱七八糟的,甚至还有错别字。稍微好一点的是第二本散文集《孤独的行者》,我说的好是指,全是散文,错别字很少。徐老师经常告诉我,现在写的东西收藏着,不要急于出书。随后我便听取了相关意见。
到目前为止,我认识了一些当代的名家。一个年轻的写作者能够得到名家的指导,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要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一番评价和梳理,难度比较高,可能自己和“自我”距离太近了,所以很难产生美。对于散文写作来讲,我一直觉得多看多写是最重要的,勤能补拙吗。我看了一下李白的创作历程,他在26岁以前的诗歌产量很少,26到40岁这个阶段开始增加,40岁以后就进入了创作了高峰期了。包括古今中外很多成名作家也是如此。也就是说,高产对于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很庆幸,我处于这个年龄阶段,我的写作之路也才刚刚开始,也可是说是一颗文学的种子刚破土而出。

二、作品
生命,动人的乐章
一天之中有太多的珍贵,它也许稍纵即逝,也许若隐若现。但当心一旦沉寂下来,原来那些平常看不见或被我们忽略的生活细节,因为我们的敏感、留心和感知,竟然让我们发现人生中非同寻常的美妙。它像一缕阳光照亮着我们的心房,像鲜花芬芳着我们的旅程,像音乐滋润着我们的人生。
凌晨三点,一只蟋蟀,天地间就那么一只孤独的蟋蟀,叫个不停,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急骤,时而舒缓……起床、开灯,蟋蟀不叫了;关灯、上床、躺下,蟋蟀又开始叫个一停。如此反复。起先觉得他们的叫声令人烦躁,一闪念,又觉得他幽幽的吟唱是多么的美妙,与漆黑的大地相得益彰。他在想什么?是在歌唱,还是在倾诉?是在宣泄还是在怒骂?他的叫声让我想起了我的存在。
正午,天气热的发狂。一只小鸟突然闯进我午休的房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正感惊奇时,听到窗外,有群鸟歇斯底里地高叫,整齐而急促。一看,好家伙!七八只鸟站在树上,朝着房间,一齐呼唤她们的同伴。她看起神色慌张,叫声哀怨带着几分胆怯和羞涩。我赶紧将她捧在手心,抛向窗外,于是她扑腾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而那群鸟迅捷地像护航似地尾随在她后面飞走……
初夏的午后,时间浆糊一样黏稠而缓慢,阳光似瀑布从天空中泄下来。我俯探身子从办公室的阳台上无聊地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一个过路人,不管是谁,在他走过时,其步法、身材和样貌都显得格外的奇妙。他们有的出去,有的回来;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从容闲适;有的说说笑笑,有的沉默不语。这些情形背后的无限扩大,以一种几乎带着痛苦体验的震撼,直抵我的心灵。此时,我忽然想起《诗经》曾经达到的好色而不淫的境界,街上人来人往,人人怀揣着善良的心和困惑的淫具,他们会因此发生各种故事,难道你我又不是故事里的角色?
午休醒来,窗外远处不停地发出咕咕咕的鸟声,急促而慌张,像是在哭像是在喊救命。推开窗子,眼前高大的树,葱绿的蔓藤,来去匆匆的穿着青春服饰的大学生像是幻境中的幻觉,真实地缠绕着和牵引着人的心智,让人不免困惑:从这种幻觉中解脱出来能得到怎样的超度。下午的时光自有它独有的魅力——那种沉默、那种寂静、那种鸟鸣,尤其是鸽子的咕咕声,还有那愉快而安静的闲暇感,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时光凝固。时间似乎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了。窗外的鸟叫声已经响遍了整个上午。我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在这鸟鸣声带给自已烦躁的间隙里。终于感受到春天的逼近以及时光的流逝。
午后,到最艰苦的一中队,满园春色关不住,云雾盘旋在山腰,让我立即有了一个人从队部走路上山的冲动,虽然大约有十里远,上山的几件事让我历历在目:一株桑树已经全身换了新叶,柔软的叶舒卷,却没有蚕;橡皮树又厚又亮的叶子里吐出了红色的卷心舌头,片片朝天,极尽色情耸动;木棉树上一朵朵木棉花像歌剧里的蝴蝶夫人,盛装坐在苍老的枝头,矜持、艳美,一言不发;一支硕大的玫瑰,从矮墙边探出头来,抖动着红色的花瓣,如同一丝温暖的光,直射我的心灵;两颗巨大的樱花树上,花儿使出全部力气开放,遮蔽天日,不给叶子留下任何空间。几名下哨哨兵大概是因为累了,在树下休息,好像想着心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花瓣在风中时疏时密地落地,好像有香气,又好像没有香气。我在想,数百年后的春天,如果这两棵树还在,还会这样开放,树下应该不止这么点人,应该是一群青春开放的少年……
吃罢晚饭,我邀请队长和我一起沿着盘旋弯曲的山路走路下山,他欣然同意。我们沉默不语,伴我们同行的还有静谧的大山。
傍晚的天空像一只紫晶的酒杯,斟满了从天而降的暮色和夜晚的宁静。不远处,一群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唱着山歌,在摆“龙门阵”,简单而哀怨。路边粗大的银杏、去年秋天留下的满地的秋叶,藤蔓环绕的哨所、青草夹杂的气息,单纯而安静,让人欲罢不能。这座城市边缘中的山沟有着不同的脸孔,这里的一天或一刻甚至一秒钟都要比城里长。我知道这里的时间的深度来自我们的细微的有力量的感受……生命的张力不是拼杀和豪取,而是果敢的选择和放弃。
拾起一片枯黄的树叶,透过金黄的秋色,我看到,漫山遍野的牦牛,似挂在天上的朵朵白云,悠然的吃着草,悠然地晒着太阳,悠然地唱着自己的歌谣。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像他们一样,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辽阔草原,生命也本应像它们一样无忧无虑,直到生老病死。而我们却常常自寻烦恼、无病呻吟,于是纠缠变得阴柔,辽阔变得促狭,生命的脚步被我们捆住,无法向前。我们应该学会把心拴住,如果心老是在要好与不好、在期望与恐惧之间、在爱恨之间徘徊,当你执著于极端时,你的心就被搅乱了,心思浮动,我们何以走出内心的挣扎?何以安身何以宁静?
草原的日落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情感和广袤的宁静。时光弥漫在大地、天空和草原中的沉默,美丽而哀伤。屏息凝视间,内心会升起一种莫名的颤抖。我与这个世界这么近又那么远……此时,我看见了自由的天空,淡淡的清风以及灿烂的云霞。那是怎样的一个辉煌的整体,纯净而平和,它的沉静、无为、缄默和深邃,与我们每天的那些鸡毛蒜皮、忧心忡忡的烦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我不知所措。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习惯喜欢沉浸在自我中,天马行空的心境是我想要的,不都是没完没了的忙碌。我知道忙碌有时会让我们忘记许多烦恼,但我担心忙碌是使时间无情流逝的罪魁祸首。
已是晚上的十一点左右,当我行走不到百米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个画面,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小路两旁肆意地翻飞,扑闪扑闪,忽高忽低,令人目不暇接。如此疯狂、如此嚣张、如此灿然,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碰见。它们你追我逐,像是在游戏,又像是在调情,夜空张得很开,成了一个奢华的舞台。总之是毫无顾忌的狂欢,是彻头彻尾的自由。此时,没有人语,没有房屋的灯火,仿佛天地间唯我独存,只是听着溪流、感受着露水在叶脉上轻柔地滑动。正当我将走出这条深沟时,一只萤火虫突然从草丛中飞起,迅疾地掠过我面前,它在经过我眼前时骤然一亮,将我眸子里浓郁的阴影剥落了一层。
深夜,驾车穿过闹市区,街上的景象忙碌不堪:汽车几乎要涨破宽阔的街道,世界俨然成了停车场。人行道上,骑自行车的、骑电瓶车的、跑步疾行的,大家都是行色匆匆,不知道要赶往哪里,到那里去干什么。唯一安静的是那些挺拔的银杏、梧桐……没有风,它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人来检阅,又似乎在与生命抗争。想到车水马龙的都市和钢筋水泥的建筑,家其实少了许多的吸引力和归宿感。外界的喧嚣带着它的光亮、香气和声音蓬蓬勃勃地渗入我的脑海,血液里有某种东西让我兴奋而颤栗,这使我觉得自己的存在。
生命原本如此动人,我们往往忽视着那些近在咫尺和唾手可得的快乐,却忙于追求空想的,不可能的东西,让生命忍饥挨饿。为一朵盛开的野花而欣喜,为一片飘零的落叶而感慨,为一簇满天的繁星而惊奇。在雨夜里沉思,在夕阳下的凝望,在荒漠中撒野。
人生应该是流光溢彩的,要懂得在忙碌的生活中放慢脚步,体会周围的小细节带给我们的感动。
把生命用于享受生活赋予我们的那些随处可见、日常琐碎的快乐,是活在当下的应有意义。
刊发于2017第2期《橄榄绿》和2017《城乡杂志》第 6期
过年了
算上今年,已经足足有十一年没有在老家过春节了。每逢这个时候,头脑里总会呈现出一种别致的想念,它给人的情绪感染和精神享受,远远超过了时间,越久越为深刻。
在老家,腊月初一村里人就开始罢工准备拉开过年的序幕了。第一个进村带来“年”的信息的便是杀猪匠。每家每户都会杀一头肥猪来过年,一般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杀猪匠因此成为“抢手货”,还需要预约,整个村子不过二十余户人,总能够排上,由于我爸那时候是生产队队长,于是大家也不挤着那一天,腊月初一那天就在我家开端。在我来到这里时第一年,我便拜了杀猪匠为干爹,那时候爷爷相信迷信,说拜个干爹这娃便命大,当然必须选个良辰吉日,所以腊月初一那天,我是被杀猪匠背在后背上,随着声声炮竹进入仪式。
与此同时进行的便是写春联,那时我爸毛笔字写的好,这时候家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纸把四合院围的水泄不通,还有的提着红灯笼,求一福字,我爸当然也忙的不亦乐乎。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灯笼,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它们是铁丝编结的鼓形密网,木头底座的正中立着一根搬运蜡烛的钉子,上口有系子,好拴上木棍挑着走。糊灯人先将旧纸撕干净。再将一个稠糨子做成的大圆球放进灯笼里滚摇,使铁丝都粘上糨子,然后将又韧又白的纸从里面贴牢,有的还加上雇主挑选的红绿剪纸,灯笼就颜色各异,好看极了。
我们村一共可以赶三个集,分别是金石街,新村街和金山街,金石是阳历一、四、七,新村是三、六、九,金山则是不分日子的一个小集场。腊月间则是个意外,三个集也是不分时候,而且专门只卖年货,物品比平常丰富得多,诸如门上贴的对子,墙上贴的年画,灯笼里和桌案上点的红蜡烛,裹着红黄绿纸的炮仗,姑娘媳妇们戴的绒花……色彩一种比一种鲜艳,所以这3个集有个不同于往常的名字,叫“红火集”,它最能感受过年的气氛了,总觉得集市要火的节奏差异。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他老人家在灶前整整被柴禾烟熏了一年,浑身无一干净明亮之处。于是,当天不开灶,好好打扫一下,也让灶王爷好好修正一下。带着“上天言好事,入宫降吉祥”的请求,升天述职去了。这种做法,无异于强迫别人要隐恶扬善,自己则文过饰非。在诸神中,最值得同情的就是终身蹲点的灶王爷了,按说他的官阶不小,具有向玉皇大帝面陈各家之事的资格,但是待遇极低,条件极差,平日烟熏火燎,毫无供奉,无人膜拜,不及站岗的门神。而他无怨无悔,兢兢业业,从不索取,更不报复。可谓神中之模范!
送过灶王之后,(土话)灶烟门(意思是生火的地方)前却空前忙碌起来。因为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不动烟火做干粮的,要备下全家半个月的主食,还要准备走亲戚拿的礼品,那也只是干粮。由于不能耽误白天的正常做饭,只好在晚饭后加夜班来蒸干粮。夜里醒来,常能听到饭屋里“咕当——咕当”地拉风箱和女人们说话的声音,听着它会感受到一种非常特别的气氛,它告诉你,过年即将到来。
腊月三十晚饭之前,要先“烧香奉先”,就是把远在千里之遥的祖先和不在的族人门请回来一起团员。这种不忘祖的传统是值得赞美的。仪式相当严肃认真,而又亲切简单。先将写有祖先名讳的立轴或牌位挂起或摆起,献上供品,由家里的顶梁柱带上最小的子孙捧上一炷香,走到坟前,面朝祖坟,口中念念有词,说:“老爷老娘的,回家过年了。”然后,转身引路,将爷娘们领进家来。爷爷一般都是带着我,三叩头,然后许两个愿望!一个是要大声说出来的,另外一个则是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奉”过了“先”,过年的气氛加速地浓重了。晚饭以后,家家都在大门前矗立一捆“谷个子”(削掉了穗子的谷秆),一家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在旁边等候着,太阳没入大地的时刻一到,家家不约而同点燃谷草,顿时全村火光冲天,与晚霞相映,伴着噼噼啪啪的火星爆裂声和孩子们的拍手跳跃欢呼声,有声有色,极为壮观。之后,各家将草灰摊开拨匀,刚好在大门外画一个半圆。据说这样就把家门拦住了,任凭什么妖魔鬼怪就都进不来了。这个活动,或者这个仪式,有个规范且好听的名称,叫“照庭”。照完了庭,人们就各自进家,关闭大门,再不出来。全村立即转入一片寂静。在那里,没有年三十守夜这一说,一律提前睡觉。据说此时,“诸神下界”,没有月亮的夜色里充满了神秘和恐怖,不允许发出较大的响动,连说话都要小声,只能叽叽喳喳,类似唱歌的气声。其实,制造这种气氛让人早睡是对的,前半夜养精蓄锐,后半夜才好早起。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可不大容易入睡,因为母亲把过年穿的新衣放在了枕边,明早就要着身了,少不得一会儿看看,一会儿摸摸。
刚进入下半夜,(那时农村没有钟表,不知道什么是零点)爆竹(我们叫炮仗)声起,灯笼亮起,先是各家自己过年,最老的坐在正面,晚辈们纷纷跪下磕头拜年,然后依次按辈分再拜,发放压岁钱。接着下饺子,吃团圆饭。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提上灯笼,打开家门,走出去拜年。全村的街巷霎时间流动着点点萤火,沸腾着声声道贺。邻里之亲,乡党之情,融入天地之间。那种气氛,在别处,在后来,是再也感受不到的了。
刊发于2017年1月17日羊城晚报《花地》头条。
悠悠静静的清河
达州的清河古镇,因它是樊哈儿师长的故乡而小有名气。
一条小河静静地从古镇旁流过,因水质清澈,是为清河。
说起清河古镇,实际上就是一个长长的巷子。
初识清河,没有感受到它的出众与特别,过于欧化,过于呆板,过于单调,是我的第一印象。似乎缺少点灵气,缺少点本色,缺少点变化。
巷子的美,是一种很平民、很地道、很乡下、很纯粹的美。它的美不在它的风景,也不在它的风华。或许在于它的朴素、坚守乃至默默无闻。
安静的下午,时光在这里停滞,喧嚣在这里隔绝。一种闲适,一种陈旧,一种慵懒,一种自我,构成了古镇独有的气质。
巷子共两三百米,笔直笔直的,从巷头可以看到巷尾。巷子很窄,街道不过七八米。巷子是典型的中欧风格,从这里可以看到它的历史。巷子略显单调,长长的一条街道一颗树也没有。
阳光从巷子的一边的屋顶照射过来,刚好把一条巷子切割成阴阳各半,时光一下子被遗忘在了这里。
肥硕的鸽子成群地从这边屋檐飞向那边屋檐,发出咕咕的声音,偶尔有三两只歇息到街面上,摇摆着笨拙的身姿。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与路人交谈,像是刚刚放学的小学生……
这里逢三六九号赶场。每到赶场天,周围十里八乡的农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是为了买点家用品,有的是为了吃碗面、吃碗粉、吃碗豆花,有的根本就是无所事事,毫无目的地跑到街上凑热闹。
巷子很深,转角处,六个妇女齐整地挤坐在两条长凳上。她们都穿得大红大紫,穿得干干净净,都是两手抱膝,都是气定神闲。她们慵懒地晒着太阳,闲聊,说是闲聊,又好像没有人讲话,与其说闲聊,还不如说发呆,像一幅古老的油画……
几个老头坐在卖旱烟的摊位前,时而用手搓,时而用鼻子闻,神情不紧不慢。
有着红色衣裙的女子直接蹲在街面,自已悠然地往头上浇水,抓洗,拧干。洗发的水慢慢地流向街面,泛起的白沫像一朵朵白色的花。
一条不到三两百米的巷子。算了算,仅茶社就有七八家。不到三十平米的茶社里,少则二三十人,多则五六十人。茶社里,大多在打纸牌,这种纸牌是四川民间独有的玩法。有三人玩的,有四人玩的。一个方桌,四条长凳,一条长凳上至少坐着一个看牌的。一桌四周,还有一圈一圈的人站着看的。有男有女。有的点头示好,有的皱着眉头,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摇头叹气……当我拿手机给他们拍照时,没有阻挡你,只是些许好奇地看着你,既不欢迎,也不反感。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车尾,专心致志地写着作业。他的头埋得很深,长长的鼻滴快流到作业本上。他的手脏得让人感到有点滑稽甚至是可爱。
“作业做得起不?”我问。
“做得起!”声音窃窃的。
“作业多吗?”
“不多!”
“爸爸妈妈呢?”
“打工去了!”
“想他们吗?”
“不想!”
“长大了想做啥子?”
“不知道!”
“手洗干净点不生病。”
“关你啥子事?!”
不语!
看到他,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小男孩的童年虽然缺失点什么,但比起那时的我,他好像又是完整的,至少他的童年没压力,有自由。
我几乎是问一句话,答一句话。他的头自始至终也不抬。
清河人知足于这样的生活,把日子过得慢腾腾的。
一个温暖的下午,一颗安静的心,一份飞扬的思绪,让我听到生命的鼓点,确认生命的存在。
清河的山啊、水啊、树啊、房屋啊、时光啊,在我浅浅的生命之前无数年代,它就已经存在,在我生命之后无数年代,它也将依然存在,那么此时,我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在这惶然的瞬间,我被存在而感动。
王维有诗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芙蓉花不为谁开,也不为谁落,即便有哪个人或是野兽经过,它的开落也与之天关。它只是在完成自已的命运,开了,就会落,这就是它的生活。而人在很多时候,也会有地方需要我们以这样的姿态去对待:不求问,不求解,而答案自会清晰。
一个温暖的下午,灵魂安住这一刻,活着就是活着,生活原本如此。
在清河,悠悠的静静的。
刊登于2017年宣城日报副刊《百花园》
土地 土地
偏僻的山野,荒草的土地。
除了耕种的气喘吁吁的黄牛,还有头发花白的老汉。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沿着城市灯红酒绿的方向蔓延。 只为一个字的变化,农民,农民工!
与之而来的便给这片土地注入了新的生机,歪斜的木屋和木屋下呆滞的儿童!
孤苦无处的眼神和被城市践踏的灵魂。
在同一块土地上,是游乐园般的天堂,是欢歌,是童趣,是不用挣扎在黑暗尽头的无比辽阔!
是这片土地的儿子,顶着烈日,冒着暴风骤雨改造了那片土地。
反观,倒是那片土地创造了这片土地!。
先不要去问他们为什么舍去自己的土地,奔流不息挤进那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且不管为什么背井离乡,抛家弃子。
难道播种粮食的手就比提电脑的手短那么一截?难道他们必须在竖起一幢高楼的同时因要住进一栋高楼耗费平生精力?
这不仅仅是一个存在感的话题。
我曾和很多学者讨论过这个问题——农民工的存在,对于城市发展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毫无疑问,没有农民工,城市发展的进程肯定会慢一些。是的,不谈其他,光廉价的流水工人和建筑工人,都会出现极大的空缺。
但城市并不会因此而停顿脚步。建筑会因为工人的缺失而变得更为现代化,那些靠榨取工人利益而存活的小工头,会因为设备的落后和人员的匮乏慢慢退出历史的舞台。优胜劣汰之后,承建的单位便会少去很多,那么,我们就更有足够的力度去监管房屋建设的质量,去保障专业施工人员的权益。
这样,大楼虽然会起得慢一些,但同时,也会住得久一些。
那时,褪去工人外套的农民工,只能回家当农民。他们重新回到土地,用双手播种蔬菜和瓜果。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那个使人拥有安全感的年代。我们不必再吃有色的馒头和沾满农药的水果,我们也不必再为吃一根良心油条而坐上公车跑几条街。
所有食物的归属地,又重新回到了最原始的位置。它们不该去大棚注射什么营养素,也不该去实验室接受什么转基因研究,更不该没完没了地被贴上什么绿色食品。
绿色食品这个标签,其实是对时代最大的讽刺。
很多年以前,在农民没有变成农民工的时候,绿色食品这几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什么水果是不绿色的,也没有什么蔬菜是不环保的。
农业,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农民也只有在土地里,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尊。一个时代的人民,活得是否有安全感,其实大部分因素都取决于农民。
想要我们活得幸福,其实最好的办法,既不是读书也不是涨工资,而是让每一寸荒地都找到自我的价值,让每一个农民工都重新回到土地。
只有他们的双手才能捧出让人放心的粮食,也只有这些善良的灵魂重新立回土里,我们才能在一碗饭里慢慢找回一个民族的良心和赖以生存的安全感。
又闻艾香
那是上天的赐予,在五月这个季节尤为茂盛,甚至长势疯狂。它游走于当下的任何角落,徜徉在国人的心间。
两千多年前,它就和诗人一起站立在汨罗江畔,就和诗人一起仰望苍天,就和诗人一起期盼。可是,所有的梦都成了灰色,只有它,依然坚守着绿色,涂染着五月色泽,不断地拔节。
它就是艾草。
一
清明插柳条,端午插艾草。
不起眼的艾草,静静地长在菜畦,路旁,塘岸,溪畔,郁郁葱葱地连成一片,好似手掌的羽状形叶子,一簇簇恣意地舒展。
一缕微风吹过,她便轻盈地摇曳,多像那蒹葭里的伊人,虽未施粉黛,却有一袭幽幽的、淡淡的馨香。
平时没人惦念艾草,端午时节才想起她来,于是拿着镰刀,随处割上一大堆抱回家,用棕叶子捆成一把一把挂在门楣上;或是将艾草洗尽,放入锅中煮开,用艾草水给孩子洗眼或泡澡,小时候我就曾授予母亲这样的恩惠。
在乡亲的眼里,那朴素的艾草是吉祥草,挂在门上,可以辟邪祈福,沐浴身体,可以清热祛湿,若是将艾叶放入老鸭汤里溅开,好似有着苦藠一样的味道,一点淡苦,一舌鲜美。
城里没有艾草,端午节快到,便会在小区、路边或是早市邂逅她的绿影,买几把回来挂在家门口,顺便将邻居的门也挂上,一层楼里,或是电梯厢都能闻到那淡淡的草香。
那艾草,携着乡村的气息,就像依稀远去的,故乡的星宿、梯田、杏花、夜雨,村落……到了端午,便与乡愁跚跚而来。
二
童年的记忆中,端午是个苦节气。
地里的麦子等着收,收了还得赶快犁成秧田,水汪汪的冬水田等着操平,搭田坎。白天,人们卷起裤子、躬着腰杆,把秧苗一笼一笼插下泥里,有时蚂蝗咬到手脚,殷红的血在水田里散淡……夜里,地坝铺成一堆堆麦场,人们举起镰盖“咵啦咵啦”地拍打,风车“吱嘎吱嘎”地脱出金黄的麦子;深夜,屋里的石磨子好似也累了,打着瞌睡慢悠悠地转圈,转出一盆盆白白的面粉……
端午的到来,再穷的家庭也得去买肉,打酒,炸麻花,包粽子……在那个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肉的年代,这些该是多么地奢侈。
将艾叶、瘦肉剁碎做成菜肉包子,揭开蒸笼吃上一个热腾腾的,又松又香;把面粉揉成一根根面棒,沾上芝麻绞成麻花辫子,放进油锅里“扑哧扑哧”地炸,咬下一根金色的麻花,又脆又香;用井水将糯米、枸杞、红枣浸泡一两天,再用粽叶包成一个个有棱有角的粽子,剥开一个蘸上白糖放入嘴里,又甜又香……
那一天,村里村外,左邻右舍,好似都弥散着一缕缕香气。一个苦节气,乡亲们将它过得如此香甜,真是一个奇迹。
三
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
公元前278年的五月初五,当秦国的战车攻破楚国国都,绝望的屈原抱石投江,潇水上留下一段壮烈的爱国誓言:“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老百姓纷纷将鸡蛋、馒头、粽子“扑通扑通”地抛进汨罗江,放下龙舟,点起河灯,敲锣打鼓,昼夜呼喊,以防鱼龙虾蟹咬着屈原,那时、那景、那情,该是何等地惊天地,泣鬼神。
屈原走了,但他的气节,他的骨气,他的灵魂化成了艾草,青青地长在一个民族的心田里,正是“端午时节草萋萋,野艾茸茸淡着衣,无意争颜呈媚态,芳名自有庶名知”。
四
“彼采艾兮”,艾者,爱也。
插在门楣上的艾草,以叹息的形式,穿越黑暗的回音。
艾草枕风伴月,远离浮华,不避不争,葳蕤地生,淡定地去,把爱与情纯粹地奉献。这爱能照亮心灵,能抵御邪恶,能佑护苍生。
草木对泥土的依偎,父母对儿女的深情,游子对故乡的思切,华夏子孙对祖国的眷恋……皆像这艾草的味道,叫人魂牵梦绕。
箬叶包裹不住的冷,隔着沧桑。江水的红晕,漂洗着越来越素的清白。在九歌里沉浮的一声叹息,隔岸眺望水泽深处,蓄满的沉重悲伤。
诗歌沾湿的一只米粽,喟叹的词赋,生涩。霜白的素衣,种植桑梓忧伤的长调。在掌中取暖。一条河,拽着余下的光阴,从一场颂乐中穿过,分娩新生。
一只只祭奠的粽子,沉没。哽咽桨声。
早出,晚归,当瞥见家门边挂着艾草,香气入鼻,心底升起一种亲切的温暖,一种恬淡的幸福。
涉水,你要忘了五月。
刊登于2017年第6期《城乡杂志》
老兵,你要走
有人说过,这个地方,每一年,当银杏树落下第一片树叶时,就是你离开的日子。
有人还说过,每逢你要离开的时候,总会感动上天,一副雨霖霖,叶萧萧的样子。
老兵,你要走。就在明天。今天,天还没亮。你起了个大早,穿着泛白的军装一个人站在中队的整容镜前,最后一次认真注视自己。良久。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真的长大了,一夜之间,胡子刚刮过的地方又冒出了一些“新同志”,可再也不是当初那一个毛头小伙刚到部队时的那个幼稚滑稽的样子了。
我们以为,离落叶的日子还很遥远,离挥手的时间还很长久。我们总是这样认为。
随之,忽如一夜春风来,带走了深秋的第一片落叶,悄悄地来正如我悄悄的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脱下心爱的军装,打好绿色的行囊,踏上返乡的旅程。军令如山,一刹那,义无反顾的:“执行,坚决执行。”告别警徽,告别哨所,告别战友;来不及抹一把眼泪。五年,八年的军旅生涯,刻下了你成长的足迹,四季的更替变换,留给你深情的回忆。蓦然回首,你有过的路是那样的多姿多彩,令人回忆。而今,又到了分别的季节,黯然的心里又多了份不舍和留恋,你说你舍不得脱下充满血和汗的军装,舍不得这帮一起摸爬滚打的兄弟,舍不得连队这温暖的家;你还说你还记得刚穿上军装的喜悦和激动,永远忘不了头顶上这闪闪的军徽,还有那鲜红的军旗!
回眸往日,春暖花开的季节,你带着朝气和稚嫩,揣着理想和希望,投身绿色的天空下。从此,你不在是父母的宠儿,不在是柔弱的书生,也不是懒散的上班族;从此,外面的酒绿红灯和你无缘,恋人的花前月下和你无关。陪伴你的只有摇曳的树影,冰冷的钢枪,雄伟的军歌,整齐的方阵。无数个日日夜夜,你风雨兼程,孤身自首,用爱与恨,思与念,喜与忧编成一道道最最美丽的风景。
往日间,你在这里生活、工作和训练,不知流过多少血和汗。但是你任劳任怨,无私奉献,默默地奉献自己的青春,自己无怨无悔。“进来是小树,出去是栋梁”,曾经的风吹日晒,披星戴月,终于换来今天的硕果累累。那一路流淌的汗水,已经宣告你自己的成长了一名如钢似铁的军人。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白日放歌须众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在即将奔赴人生的另一个战场,你也必将是一个披荆斩刺,风口浪尖的弄潮儿。也一定会用自己的热忡,自己的执着,刻画出人生的壮丽诗篇—因为军中男儿退伍不褪色,是老兵就永不退伍。
战友们,在整理行装中,有那么一份留念是值得你永远珍藏的—照片,那一个个绿色的身影,一张张淳朴的笑容,我想、都是一串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幸福记忆。“这是我新兵连的战友,这是那次演习,这是那次武装越野……”也许没人能改变这尘世的沧海桑月、花开花落,也许没人能在这大千世界知道很多年后彼此将会是怎样,任凭时光再怎么匆匆,你知战友那永远的兄弟情深是值得去感念,去感悟,去回忆的。虽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可是你依然割舍不下这些摸爬滚打,朝夕相对的战友,再看一眼吧!你把最好的祝福都送给了你亲爱的战友,却把不舍的情怀留给了自己。
今天的情绪是复杂的。老兵与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可能老兵们想到了得到与付出,想到了成功与挫败,想到了岁月与时光,想到了珍惜与遗憾,想到了抱怨与理解,想到的过去与未来……而我,我却想到自已,我们的坚守会不会成为他们内心的风景?我们的眺望会不会成为他们永远的牵挂?或许,看到他们的离开,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自已的即将离开。想到离开就想到了难以重逢的那天,想到了一旦离开就是真的离开。这种离开是一张单程的车票,一旦出发就无法再返程。
今天的情感是脆弱的。老兵是多么认真的一个人,经常会为了文章中的一两个字而斟酌许久;老兵是多么谦虚的一个人,总是称别人为老师自己是学生。一首歌曲就是一种催泪剂。它会将情绪不停地调动、压制、再调动、再压制。“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战友啊,战友啊,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唱不完的情谊,道不完的珍重,这首歌曲动听的是记忆,久唱的是情怀,弥香的是岁月。
老兵离开了,我们怔怔了许久。人生的过程,无非是相聚,再离别。相聚带来了快乐,离别紧跟着伤感,是诗人说的,“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欣喜,“梅花落满了南山”的那种伤感。离别还是期盼,期盼来的日子,有新的境遇,有新的认识,有新的彻悟。
是谁的眼泪在飞?营区的柳树下不知是谁在偷偷地抽泣?我们想,在脱下军装的那一刻,无论是谁都会百感交集。老兵没给我们说过,那一刻,他的感受。他是这样待别人,他从来都是真诚的倾听者,却从不烦扰别人。从不。
我们一直在想,为老兵做点什么。于是,决定把这一篇薄文,写给老兵,我们最尊敬的人,当作冬天的告别。
此刻,凝望成了告别的最后姿势,车内车外的挥手定格为一辈子最为生动的画面,直到火车把一个又一个的思念带到遥远的远方……
愿老兵走好,然后,一切都好。
刊登于2016年12月3日宣城日报副刊《百花园》头条
一名新兵的炼狱重生
《一》
无法想像,他第一次走进新兵连,是被人抬进去的。
连续20多个小时的火车,他的脚肿得像极了癞蛤蟆,身心更是疲惫不堪,一下车,脚就不听使唤,左晃晃、右晃晃。旁边的接兵干部撇撇嘴:“看这个兵死去活来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料子,以后肯定给部队添麻烦。”
上了大卡,他就瘫倒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时不时又喃喃自语,没有人听出来他究竟讲的是什么,周围的老乡都不敢靠近他。再加上他晕车,呕吐的阵势跟孙悟空“大闹天宫”不相上下。老乡们都站了起来,离他更远了。
到了新兵连的时候,他已发现他躺在床上,是床的硬度让他苏醒过来。他依稀记得开车的那个士官给他新兵连班长讲:“这个人要好好治治,真没素质,还没来部队就给我惹这么大一个麻烦。等他醒后,让他把我车洗干净。”
因此,他来部队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车。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车,可是谁知道对一个晕车的人来说,晕完车后应该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虚弱不堪的他哪有精力去擦车。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曾经拿笔的文艺青年会干这种活。脑中浮现出大学里和同学一起潇洒的情形,和女朋友手拉手一起漫步在夕阳下的情形。
“还不赶快点?磨蹭什么呢?”
一下子,眼前一片狼藉,垃圾袋啊,矿泉水瓶子啊,还有哪些他自己制造的不明“飞行物”的景象,他强忍住自己欲发呕吐的嘴,又为了挽回班长对他的“印象”,他强忍着身体的各种不适——腿脚不听使唤,头胀脑昏,从一角落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
他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功成名就,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的战胜困难。是的,他很快忘记了那一段美好的岁月,把哪些所谓的幸福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深情款款,忘掉一切享乐,而把苦累当做接下来的生活套餐。
《二》
新兵连,一个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名词。军人赋予它锤炼的名词,人民赋予它苦累的名词。新兵连的生活自当不让新兵过舒服,或者直接就是让新兵痛苦。
他把《个人情况介绍表》填完交给班长。班长一手拿着烟屁股,一手接过表格,将整个脸都映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只有一缕灰白的烟雾从纸面飘起,像是那张纸被烧着一样,他的头略微向外偏了一下,泛着烟味儿的牙缝里冒出一句:“去整内务柜吧!”。
班长看了他的情况表,用非常复杂的眼神把站在抽屉边的他扫视了一遍。此时他正弯腰往个人抽屉里放入了一些东西,班长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上前把贴着美女图片的“钢响”煤油打火机从抽屉里抓走了,“把烟拿过来我给你保管!”他本来想说没有的,可班长那犀利的眼神好像透过他的一层外衣、一身棉袄和一件棉衣,直盯着最里层的衬衣口袋,那里面揣着才抽了一根的“中华”烟盒。呲呲呲……他缓慢的拉开衣服的拉链,掏了半天才把还带有体温的烟盒子递给了班长。“新兵不让抽烟,等你体能优秀,三公里合格了,会有人‘打烟’给你抽的;就你那瘦弱的样子,体能肯定不行,还想抽烟……”班长边说边再把他的抽屉过滤了一遍,翻来覆去的找寻过后,几张照片拿在班长手里晃动,照片里他长发齐眉流里流气还贴近一个时尚女子。
“是你女朋友吧”?
“不是,是我妹”!
“都一样,当兵的都有一个合影留念的妹,我帮你保管。”
班长拿出一个自带封口拉链的透明塑料袋,将打火机、香烟和相片放进去,“嗖”的一声拉上了塑料袋。“在上面写上你的名字!”他拿起记号笔,浓墨重彩地将一团形似苍松翠柏的笔迹,翻飞游走般地涂在了塑料袋上。“初中毕业吧!”班长接过袋子问,“本科在读!”他快意的答道。那边,班长用一坨面巾纸把一段烟身的残骸捏碎揉圆,随手抛向门边的垃圾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桶里的一堆瓜子壳上,无数个一嗑两半的瓜子壳流向了桶底,发出一阵簌簌声。“你喜欢写作!?”班长话无表情的问道,“我不太爱讲话,所以经常就借助笔来表达我的喜怒哀乐’!”他羞涩的看着班长回答,怀里抱着一摞五颜六色的衣服,示意抽屉放不下。“跟我来,把你的箱子拿到储藏室里去。”班长拉开半掩着的门,磕着清脆的皮鞋声响,向包裹房走去,他紧跟其后,一套大得像蚊帐的新军装歪歪扭扭斜挂在他扁瘦修长的身上,走起路来跟风箱一样呼呼作响,领口袖口裤脚到处透气漏风。
“有没有病号”那声音像极了菜市场卖菜的妇女的吆喝声。原来是巡诊的军医到了,军医一进班便看见那苍劲有力的“个人自传”。“梦遇潜之夜,风吟菊花香;漫步南山下,望断天涯路。”“这是那个写的呀,这么有文采”?“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还有指手画脚的动作。“原来是你”!“身体有问题吗?晕车吐爽了吧”!此时要是墙角有一个缝,他肯定钻进去,可是周围被战友和班长围得水泄不通。俨然,他成了新兵连的“名人”,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呵!待军医走后,班长迅速把他拽到学习室里,拿出一个板凳出来,硬生生地把他按在板凳上。“你真会写文章啊?还是大学本科生,几本啊?以后帮我写几篇文章”?班长的说话的口气突然让他惊慌失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几分钟才从牙缝里冒出几个字“二本,好”!“你要是敢忽悠我的话,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而班长说完话便到厕所偷乐了起来,还给其他班班长大势宣扬了一番,觉得很满足似的。
《三》
不堪回首,他军旅生涯的第一次训练,就倒在了训练场上。
是的,当然是站军姿。
寒风像一把锋利柔韧的刀子,无坚不摧,无孔不入,吹得人睁不开眼,剔得骨髓深处生疼。操场上,一排排新兵像一道道围墙,直竖竖矗在那里,任一股股厉风肆无忌惮的绕来绕去,在耳旁轰鸣。
“军人最起码的就是要‘站一个小时不倒、坐一个小时不动、行一个小时不乱,’要做到这些,就必须先从站军姿练起!”新兵连排长斩钉截铁的吼道。他听到这唯一带点儿热气儿的话语,努力将膝盖向后挺了挺。
立刻,他就后悔了,这一动,全身像是要散架了一样,他感到所有的骨头都变形错位了,无法言语的痛楚迅速从脚趾甲涌向头发,眼前的色彩顿时变得和这个鬼天气一样破败不堪,昏昏沉沉,模模糊糊,摇摇欲坠,旋转漂浮。“咚”的一声响,他再次昏倒了和晕车那次一样。他感觉不到了疼痛,连心脏都只是在麻木的微弱跳动,他忘记了自己是在用平日里活蹦乱跳的腿站立并倒下的。
汗水像小溪一样在他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不能习惯性的用手去揩一把汗,眼睛被汗水淹得火辣辣的疼,又不能半睁半闭。五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他周围的动过的新兵都接受到了惩罚——加时间,而在他心里,既然选择了死,就要死的悲壮一点,他感到了他的存在,同时他也不像被惩罚而多站几分钟,在他眼里,这不是时间问题,而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在此前站立的五十五分钟时间里,他作了几个阶段的心理变化。站立的前十分钟,他很用劲,按照班长的要求:头要正、颈要直、眼要睁、肩要平、胸要挺、腹要收、腿要紧、身要倾。顾此及彼,逐项兼顾,站的很像那么回事。可到了十一二分钟左右,就不行了,身体各个构件都有了明显的不适,手要抗议,腿要罢工,腰要造反。然后来几个趣味游戏,那就是班长拿几张扑克牌往手指尖,裤裆间一放,还有更加严格的就是,把他们的帽子摘了下来,反过来放在头顶上顶着。最后是意志力占了上风,也是班长“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式的鼓动起了作用,班长握着秒表,告诉大家,这是多少个前辈用无数条腿站立体验出来的“不良反映期”,一定要挺住,过了这个“黑色的五分钟”,就舒服了,否则前功尽弃。就在大家都憋着劲硬着头铁了心要闯过难关的时刻,望见光明,心平气和,渐入佳境,真是有了种飘飘然乐呵呵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他抵制住了几次想动动手跺跺脚扭扭脖子的愿望,可他努力维持,尽量使全身上下都适应这种静态模式。但是,在时间流逝中,僵硬的四肢一遍又一遍的宣誓着他们的存在,末梢神经不遗余力的将这种麻木的阵痛感传给血液流经的每一个细胞,一种强烈的暴动感急剧膨胀,促使人迈动步伐,生命在于运动。此时,他忍耐,坚持,克制、顽强,使出浑身解数应对外界的风寒和内心的痛苦。疼痛感一阵紧似一阵,一次强过一次,此时的他就像成熟的果实要脱落枝头,摇摇欲坠,处于大风暴前的短暂宁静状态,表面风轻云淡,平静如水,内心里已经斗争了千万个回合。不能动,千万不能动,不能第一天在训练场上“出彩”就敢为人先。时间,时间真是个烦人整人害人的东西,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磨人。哪个先人圣贤说过最富有哲理的一句话:所有的事情,都只是时间问题。说的太好了,现在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挺过来。他盼望排长赶快吹哨,因为吹哨就意味着休息。可是排长一会儿把哨子含在嘴里,一会儿又拿在手里,他眼神坚毅的定在一个目标上,一动不动。目标是一小时,还差五分钟。渐渐的,他内心的一切纠结和斗争都趋于平静,是那种力不从心的平静,这种平静就像一团迷雾从心里上升,快速弥漫到眼前,蒙蔽了大脑,终于,他停止了斗争,缴械投降了,跟个熟透了的苹果一样,在秋天还没到来时,不由自主地落地了,他倒下了。
他虽不是第一个倒下的,但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第一天就倒下了,这将是他军事训练史上的一大悲哀,不晓得会不会载入新兵大队的“史册”,他保守的估计,此事“有口皆碑”,口耳相传是不会少的。班长问他还愿意站军姿吗?他不假思索的说他更愿意跑步。
《四》
随着时间的流逝,雨中雪花的天气渐渐变多了,天气也阴沉了不少。那几天,他谁也不想理睬,他恨新兵连的一切,他觉得新兵连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使他无比难过。
原因得从他打电话那天说起。每周他都会给他父母打两三个电话,无论再忙再苦再累,他都坚持。
那天是星期四,晚七点钟,他如同往日的拨通了他父母的号码。
“喂,妈妈,吃过饭没有”?
“孩子,你爷爷过世了”电话那头传来哭声。
“妈妈,怎么回事”?
“你爷爷昨天晚上起来喝水,喝完水就突然倒地了,我和你爸赶紧把他送到医院,结果……”
他放下电话,立即跑到厕所哭了起来。排长到处找,终于在厕所发现了他。排长看见满脸泪水的他,问:“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事情了”?连续问了八遍。
“我爷爷过世了。”他支支吾吾地说。
排长说:“我原来在军校的时候,父亲过世……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我爷爷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奶奶照顾我,一直到高中……”
“我想回家”他不哭了,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有这个权利,这里的大队长也没有这个权利,新兵是不能回家的”。这句话像一个重锤打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永不翻身。他找了连长,找了教导员,找了支队蹲点的领导,得到的是一样的答案。
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面抽着闷烟沉思,他想到爷爷对他的好,想到那是他童年的港湾,想到爷爷慈祥的面孔。他丧失了理智,他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熄灯——”他终于等到这两字的到来。他洗漱完毕,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是悄悄去了一趟储物间。子夜时,他终于等到班长彻底熟睡,取出藏好的便衣和银行卡,准备趁月黑风高之际逃走,走前还留下一纸条。他来到白天探好的矮墙下,准备翻墙逃跑,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站住”!哨兵呵斥道,这让他惊慌失措起来,结果从围墙上摔了下来,一个月不能走路。
《五》
哗啦一下就结束了。很快,他的脚伤也痊愈了,也开始跟着大家训练。 “敌火猛烈!趴下!”“敌火袭击!想办法进行反击!”“东南方向出现核闪光,注意辨别方向!”“低姿匍匐换侧低姿前进!注意动作要点,快!都他妈炸过来了,还不快逃!”
一群新兵在训练战术,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们的手掌被磨出了血,全都灰头土脸的样子。训练场上尘土飞扬,如同硝烟滚滚的战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呵呵地相互笑了。也许你见过电视机和书里描写的战友情谊,而你真正置身其中和战友一块同甘共苦,体罚一起承受,战友的情谊岂是语言能够形容?
慢慢的,气候逐渐转暖了。新兵们惊异地发现,新训队池塘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中抽出了绿丝;杏桃树的枝头也几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细心留看,那营区向阳地方的枯草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青的嫩芽。同时,还有些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向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一辆迷彩色的大卡,把他带到了支队巍峨雄壮的机关楼前,他将开始新的生活。
此文在2017年1月《与子同袍》公众号首发。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