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06 /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之五

去年11月在西伊豆看到的落日余晖
这一期本来是4月5日在原公众号CopyMachine上发的,从题图到内容都一样,只有这段话(此刻的随想)是新写的,因为当时的话想不起来了——前一晚刚编好,第二天醒来公号已阵亡——前一篇,也是导致封号的一篇,刚刚得到了开号以来最多的赞)——像是设计好的情节来配合 Afterglow 的诗意一样。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1923)

AFTERGLOW[1]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一贫如洗还是浮华艳丽,
但尤为令人不安的
是末尾那道孤注一掷的闪耀
它让原野生锈
当最后的残阳已沉沦。
我们苦苦挽留那道紧张而奇异的光,
那个幻象,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到空间之上
它刹那消失
在我们察觉它的虚假之时,
恰如梦幻终止
在我们得知我们正在做梦之时。

[1]英语:“余晖”

拂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为一盏盏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已侵入阴暗的街道
如颤抖的征兆
预示着恐怖的拂晓正徘徊
在世上荒无人烟的郊外。
对黑暗心怀好奇
又惧怕来自黎明的威胁
我重温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想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体量。
而既然说思想
并非如大理石般永恒
却像一片森林或一条河流般常新,
此前的理论
便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而那一刻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垣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出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无所谓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无非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筑成,
那就必有一个瞬间
它的存在陷于荒诞无稽的危险
那正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此刻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个夜猫子保存着,
灰暗的,近乎涂鸦一般的,
大街小巷的轮廓
他们随后会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执著梦境
陷于崩溃的危险,
此刻上帝可以轻而易举
消灭他的全部作品!
但又一次,世界拯救了自己。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怀着某种歉疚
悔恨我在白昼复活中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贝拿勒斯[1]
虚假而又混浊
如镜中映现的一座花园,
这座想象的都市
从来不曾为我的双眼所见
交织着距离
并重复着它无可企及的屋舍。
骤现的太阳,
撕碎那错杂的晦暗
那些个寺庙,垃圾堆,监狱,庭院
并将攀上墙头
闪耀在一条圣河之上。
气喘吁吁
那座曾被一片星形叶饰压迫的城市
溢出地平线
而在装满了
脚步与梦境的早晨
光明会像枝条般铺开大街小巷。
同步的黎明
照入所有向东而望的波斯百叶窗
而一个宣祷者[2]的声音
从高塔上把忧伤
播向这一天的空气
并对这座众神汇聚的城市宣告
神的孤独。
(又再想到
正当我玩味可疑的意象之时,
我所歌唱的这城市,长存
在世上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
有着它精确的地形学,
人口多如梦境,
有着医院和街区
和缓慢的步道
还有嘴唇腐烂的人们
感受到齿上的寒冷。)

[1] Benarés,恒河流经的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城市。
[2] Almuédano,在清真寺塔顶报告祈祷时刻的人。

缺席
我唯有扛起浩大的生命
它此刻仍是你的镜子:
每一个早晨我唯有将它重筑。
自从你抽身离去,
多少地方已转为虚空
毫无意义,等同于
白昼的光。
你的身影曾经寄寓的黄昏,
始终伴你等待我的音乐,
那个时候的词语,
我不得不亲手将它们摧毁。
什么洞窟里藏得下我的灵魂
好让它看不见你的缺席
如一轮可怕的太阳,从不沉落,
在确凿而又残忍地照耀?
你的缺席将我环绕
如同勒住咽喉的绳索,
灭顶的海洋。

平凡
致埃伊戴·朗热[1]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有如书页
为一种频繁的专注所探询
而一旦进入,视线
无须凝注于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俗和人心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造它们。
我用不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那就是最高的获取,
上天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如同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1]Haydée Lange(1902-1976),阿根廷作家,名媛,一度是博尔赫斯的女友。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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