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奉告” | 冯内古特《Thanasphere》

冯尼古特画像,作者:Kathryn Rathke

2018年初翻译了几篇(收入《2081,冯内古特短篇小说全集》,中信出版社2019年4月),算是远远地回应一下多年前读过的《冠军的早餐》和《五号屠场》的记忆吧。8篇均选自《巴贡博鼻烟盒》(Bagombo Snuff Box),以下为第一篇,最初发表于《科里叶志》(Collier's ) 1950年9月2日。

《巴贡博鼻烟盒》,1999年第一版 

Thanasphere

7月26日,星期三,中午,田纳西州塞维尔郡各个小山城里的窗玻璃,都被远处大烟雾山[1]西北坡滚下来的一阵爆炸的冲击和闷雷震得啪啪作响。爆炸的大致方向是来自埃尔克蒙特[2]西北十英里的树林里戒备森严的空军实验站。

空军涉外情报局说,“无可奉告。”
那天晚上,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以及爱荷华州格伦伍德的天文爱好者们,各自独立报道了一个小点在9:57 p.m.越过了圆月的表面,新闻专线上出现了一阵兴奋的骚动。北美各大观测站的天文学家则否认看见过它。
他们撒谎了。
在波士顿,7月27日,星期四的早晨,一个很积极的新闻记者找到了伯纳德·格罗辛格博士,年轻的空军火箭顾问。“越过月亮的有没有可能是一艘飞船?”新闻记者问。
格罗辛格博士将这个问题付之一笑。“我本人的看法是我们又要开始又一轮飞碟恐慌了,”他说。“现在这时候人人都会看见飞船在我们和月亮中间。你可以把这告诉你的读者,我的朋友:至少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什么火箭飞船能离开地球。”
他撒谎了。
他知道的比他说的多得多,不过比他本人以为的略少一点。他不信有鬼,比如说——并且对Thanasphere尚无了解。
格罗辛格博士把两条长腿搁在他凌乱的桌面上,看着他的秘书引导失望的新闻记者穿过锁上的门,经过武装警卫。他点上一支烟,想先放松一下再回到无线电报务室的陈腐空气和紧张氛围中去。你的保险箱锁了吗?墙上的一面标牌在提问,是一个勤奋的安全主管贴在那儿的。这标牌让他心烦。安全主管、安全法规的作用只有拖慢他的工作,让他考虑他没有时间考虑的事情。
保险箱里的秘密文件不是秘密。它们说的是众所周知了几百年的东西:根据基础物理学,一枚朝X方向,以每小时英里,被发射到空间里的飞弹,必然会以z弧度行进。格罗辛格博士修改了这个公式:根据基础物理学和十亿美元。
迫在眉睫的战争已经提供给他尝试这个实验的机会。战争的威胁是一个偶然,他身边的军人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工作条件——实验是问题的核心。
并无任何未知,他思忖,在物理世界的可信赖中找到了满足。年轻的格罗辛格博士微微一笑,想起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和他的船员,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前方的是什么,他们对不存在的海怪惊惶不已。或许今天的普通人对太空也是同样的感觉。迷信的时代仍有几年可以延续。
但飞船上那个距地球两千英里的男人并没有未知需要恐惧。阴郁的少校艾伦·赖斯应该没有什么惊人的东西要在他的无线电讯息里报告的。关于外太空他只能确认理性早已揭示过的东西。
美国的各大观测站,都在紧密合作进行这个项目,报告说这艘飞船目前正按预想的轨道以预想的速率绕地球移动。很快,现在任何时刻,史上第一条来自外太空的讯息都可能在无线电报务室中收到。广播可以是在一个超高频段上,那里此前从未有人发送或接收过讯息。
第一条讯息来得很迟,但什么也没出错——没有什么可以出错的,格罗辛格博士再次向自己保证。是机器,不是人,在为飞行导航。这人是一名单纯的观察者,将他引向那孤独制高点的是万无一失的电子大脑,比他自己那个更迅捷。他对他的飞船拥有掌控权,但只是为了向下滑翔着穿过大气层,只等以及倘若它们载他从太空归来。他配备了待上好几年的物资。
甚至这个人也在可能的程度上像足了一台机器,格罗辛格博士满足地想。他很敏捷,很强壮,不动感情。精神专家从一百名志愿者中选中了赖斯少校,并预言他的运转会像火箭发动机,金属船体,以及电子控制装置一样完美。他的规格明细:身材魁梧,二十九岁,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五十五次执行任务飞越欧洲而无丝毫疲劳迹象,一个无子女的鳏夫,忧郁而孤独,一名职业军人,一个工作狂。
少校的任务?很简单:报告敌方领土上空的气候状况,并观察发生战争情况下制导原子飞弹的精度。
赖斯少校现已被固定在太阳系中,在地球上空二千英里——很近,真的——从纽约到盐湖城的距离,还不够远,连极地的冰盖都看不到很多,甚至于。用一支望远镜,赖斯不用费什么劲就能辨出小城镇和船舶的航迹。望着这个蓝绿色的巨球,看见夜色围着它徐行,云和风暴在它的脸上扩展与涡旋必定是慑人心魄的。
格罗辛格博士掐灭了他的烟,几乎立刻心不在焉地点起了又一支,大步穿过走廊来到装有无线电设备的小实验室。
富兰克林·戴恩中将,塞克洛普斯[3]计划的头儿,坐在无线电报务员旁边,他的制服皱巴巴的,他的领子开着。将军期待地盯着面前的扩音器。地板上散落着包三明治的纸和烟头。倒满咖啡的纸杯立在将军和无线电报务员面前,就在格罗辛格待在那儿等了一夜的帆布椅边上。
戴恩将军对格罗辛格点了点头,用手示意安静。
“艾布尔·贝克·福克斯,这是道格·伊塞·查理。艾布尔·贝克·福克斯,这是道格·伊塞·查理……”无线电报务员疲惫地沉声说着,用的是代号。“你能听见我吗,艾布尔·贝克·福克斯?你能——”
扬声器噼啪作响,随后,调到了它的最高音量,一阵轰鸣:“这是艾布尔·贝克·福克斯。来吧,道格·伊塞·查理。完毕。”
戴恩将军跳了起来拥抱格罗辛格。他们白痴般大笑着猛捣对方的背。将军从无线电报务员手里抢过麦克风。“你做到了。艾布尔·贝克·福克斯!完全对路!那是什么样子,小子?那是什么感觉?完毕。”格罗辛格,他的胳膊搭在将军的肩头,急切地俯身向前,耳朵离扬声器几英寸。无线电报务员把音量调低,好让他们能从赖斯少校的声音里听出一点有质量的东西。
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轻轻的,犹犹豫豫。那调门让格罗辛格有点不安——他一直希望它是清脆,锐利,高效的。
“地球这一面是暗的,刚才非常暗。我感觉我好像在降落——你们说过我会降落的。完毕。”
“有什么问题吗?”将军焦急地问道。“你听上去好像有什么事——”
没等说完少校就打断了他:“听啊!你们听到了吗?”
“艾布尔·贝克·福克斯,我们什么也听不到,”将军说,困惑地望向格罗辛格。“什么——你的听筒里有某种杂音么?完毕。”
“一个孩子,”少校说。“我听到一个孩子在哭。你们没听到吗?就是现在——听啊!——现在一个老人想要安慰他。”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仿佛他不再是直接对着麦克风说话。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格罗辛格说。“检查你的设备,艾布尔·贝克·福克斯,检查你的设备。完毕。”
“现在越来越响了。那些声音更响了。我听不太清你的话被它们盖过了。就像是站在一群人当中,每个人都想同时取得我的注意。就像……”讯息渐渐消失了。可以听见扬声器里嘘的一声。少校的发射器还开着。
“你能听到我吗,艾布尔·贝克·福克斯?回答!你能听到我吗?”戴恩将军呼叫。
嘘嘘的噪音停了。将军和格罗辛格茫然注视着扬声器。
“艾布尔·贝克·福克斯,这是道格·伊塞·查理”,无线电报务员呼叫。“艾布尔·贝克·福克斯,这是道格·伊塞·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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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辛格,他的眼睛上遮着一张报纸挡住了无线电报务室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装束整齐躺在专门搬来给他用的行军床上。每隔几分钟他就拿他长而纤细的手指捋过他乱作一团的头发并咒骂几声。他的机器原本运转得很好,一直运转得很好。他没有设计到的一样东西,里面那个该死的人,失败了,毁掉了整个实验。
他们已经努力了六个小时想要跟那个从他的钢铁小月亮上面俯瞰着地球并且听见声音的疯子重新建立联系。
“他又出现了,长官,”无线电报务员说。“这是道格·伊塞·查理。进来,艾布尔·贝克·福克斯。完毕。”
“这是艾布尔·贝克·福克斯。区域七,十一,十九,和二十三上空天气晴朗。区域一,二,三,四,五,六多云。风暴似乎正在区域八和九上空成形,以每小时约十八英里向西南偏南移动。完毕。”
“他现在好了,”将军说,如释重负。
格罗辛格依旧仰卧着,头上还盖着报纸。“问问他那些声音,”他说。
“你没再听到那些声音吧,有吗,艾布尔·贝克·福克斯?”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到它们?我听得见它们比听见你还要清楚。完毕。”
“他昏头了,”格罗辛格说,一边坐起来。
“我听见的,”赖斯少校说。“也许我正在听见。这应该不会太难验证。你们要做的就是查一下是否有一个安德鲁·托宾在1927年2月17日死于印第安纳州埃文斯维尔。完毕。”
“我不太明白,艾布尔·贝克·福克斯,”将军说。“安德鲁·托宾是谁?完毕。”
“他是其中一个声音。”一阵不舒服的停顿。赖斯少校清了清嗓子。“声称他兄弟谋杀了他。完毕。”
无线电报务员从他的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脸色灰白。格罗辛格按着他又坐了回去,从将军已然绵软无力的手中拿过话筒。
“要么是你精神错乱了,要么就是史上最头脑简单的恶作剧,艾布尔·贝克·福克斯,”格罗辛格说。“你是在跟格罗辛格说话,如果你认为你可以耍我的话你比我想的还要笨。”他点点头。“完毕。”
“我没办法非常清晰地听到你们了,道格·伊塞·查理。抱歉,只是那些声音越来越响了。”
“赖斯!讲清楚!”格罗辛格说。
“听着——我接收到这个:帕梅拉·里特太太希望她的丈夫再婚,为了孩子。他住在——”
“住口!”
“他住在达蒙地1577号,在纽约斯科西亚[4]。完毕并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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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恩将军轻轻摇了下格罗辛格的肩膀。“你已经睡着了五个小时,”他说。“现在是半夜。”他递给他一杯咖啡。“我们又收到了一些讯息。有兴趣吗?”
格罗辛格呷着咖啡。“他还在胡言乱语?”
“他还是听见那些声音,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将军把两份没打开的电报扔在格罗辛格的膝头。“觉得你大概愿意充当打开这些的人。”
格罗辛格笑了。“动手去查了斯科西亚和埃文斯维尔,是吗?上帝保佑这支军队吧,如果所有的将军都像你这样迷信的话,我的朋友。”
“好吧,好吧,你是科学家,你是主脑。所以我才希望你来打开这些电报。我希望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格罗辛格打开其中一份电报。
哈维·里特登记于斯科西亚达蒙地 1577 号。通用电气工程师。鳏夫,两个孩子。亡妻名帕梅拉。您是否需要更多信息?R. B. 费莱,局长,斯科西亚警察局
他耸耸肩,把讯息递给戴恩将军,然后打开另一份电报:
记录显示安德鲁·托宾1927年2月17日死于狩猎意外, 兄弟保罗为商界名流。拥有安德鲁开创的煤炭实业。若需要可提供进一步细节。F. B. 约翰逊,局长,伊文斯维尔警署
“我并不惊讶,”格罗辛格说。“我早料到这类东西了。我猜想你现在一定坚信我们的朋友赖斯少校已经发现外太空里住满鬼魂了吧?”
“嗯,我会说他绝对发现那里住满了什么东西,”将军说。
格罗辛格把第二份电报在手心里揉成一团然后朝房间对面扔去,差一英尺没打中废纸篓。他交叠起双手摆出耐心的,神父一般的姿势,那是他在讲大一物理课时用的。“一开始,我的朋友,我们就有了两个可能的结论:要么是赖斯少校疯了,要么是他在玩一场精彩的骗局。”他捻着自己的两个拇指,静等将军消化这份智慧。“既然我们知道他的幽灵讯息是跟真实的人有关的,我们必定要得出结论就是他一直在筹划而此刻正在实施某种骗局。他在起飞前就弄到了那些名字和地址。天知道他希望由此达成什么目的。天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好让他停下来。那是你的问题,要我说的话。”
将军眯缝起眼睛。“就是说他想要撬坏这个项目,是吗?走着瞧吧,老天在上,走着瞧吧。”无线电报务员在打瞌睡。将军掴了一下他的脊背。“留心着,军士,留心着。继续呼叫赖斯直到找到他为止,明白吗?”
无线电报务员只需要再呼叫一遍。
“这是艾布尔·贝克·福克斯。进来,道格·伊塞·查理。”赖斯少校的声音很疲惫。
“这是道格·伊塞·查理,”戴恩将军说。“我们已经受够你那些声音了,艾布尔·贝克·福克斯——你明白吗?我们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它们的事情了。我们看穿了你的小游戏。我不知道你的角度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会把你弄下来,然后在莱文沃斯的一堆石头上面扇你巴掌,速度快得能让你把你的牙齿留在那里。我们互相理解了没有?”将军把一支全新雪茄的尖儿狠狠地咬了下来。“完毕。”
“你们查过那些名字和地址了吗?完毕。”
将军望向格罗辛格,后者皱着眉,摇了摇头。“当然查过了。这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就是在那儿弄到了一份姓名和地址的清单而已。那可以证明什么?完毕。”
“你说那些名字都查过了?完毕。”
“我告诉你算了吧,赖斯。就现在。忘记那些声音,听见没有?给我一份天气报告。完毕。”
“区域十一,十五,和十六上空有小片晴朗。看上去在区域一,二,和三是一片稳固的多云。其余全部晴朗。完毕。”
“这还差不多,艾布尔·贝克·福克斯,”将军说。“我们会忘掉那些声音的,是吗?完毕。”
“有一个老太婆在用德国口音喊着什么。格罗辛格博士在吗?我想她是在喊他的名字。她劝他工作不要把弦绷得太紧——不要——”
格罗辛格探身到无线电报务员的肩头,啪地关掉听筒的开关。“这些廉价、恶心的把戏都见鬼去吧,”他说。
“我们就听听他要说什么吧,”将军说。“还以为你是个科学家呢。”
格罗辛格挑衅地瞪了他一眼,啪地打开听筒,靠后一站,两手搁在屁股上。
“——在用德语讲什么,”赖斯少校的声音继续着。“听不懂。或许你可以吧。我听上去是什么就给你什么:'Alles geben die Götter, dieunendlichen, ihren Lieblingen, ganz. Alle—[5]”’
格罗辛格调低音量。“'Alle Freuden, dieunendlichen, alle Schmerzen, die unendlichen, ganz,[6]’”他虚弱地说道。“就是这么结束的。”他坐到行军床上。“这是我母亲最喜欢的引文——歌德的什么话。”
“我可以再威胁一下他,”将军说。
“为什么?”格罗辛格耸耸肩,笑了笑。“外太空是充满了声音。”他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有东西给物理课本加料了。”
“一个征兆,长官——这是一个征兆,”无线电报务员脱口而出。
“你到底什么意思,一个征兆?”将军说。“所以外太空里全是鬼喽。这并不让我吃惊。”
“那就没什么可以让你吃惊了,”格罗辛格说。
“完全正确。如果有什么可以的话我就会是一个差劲的将军了。据我所知,月亮是生的干酪做的。又怎么样呢。我要的只是有一个人在那里告诉我我瞄准什么就能打中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外太空里发生什么事。”
“你没看到吗,长官?”无线电报务员说。“你没看到吗?这是一个征兆。当人们发现所有的灵魂都在那儿的时候就会忘掉战争了。他们什么都不会想只会去想那些灵魂。”
“放松点,军士,”将军说。“没有人会发现它们的,明白?”
“你不能压制这样一个发现,”格罗辛格说。
“如果你们认为我不可以你们就是傻瓜,”戴恩将军说。“你们打算怎么样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而不告诉他们说我们有一艘火箭飞船在那儿?”
“他们有权知道,”无线电报务员说。
“如果世界发现我们有飞船在那儿,那就是的开始,”将军说。“现在告诉我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敌人不会有任何选择只有放手一搏把我们炸个稀巴烂,在我们可以拿赖斯少校派任何用场之前。而我们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手一搏先把他们炸个稀巴烂。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不,长官,”无线电报务员说。“我想不是的,长官先生。”
“好吧,我们可以试验一下,不管怎样,”格罗辛格说。“我们可以尽可能多地查明那些灵魂是什么样的。我们可以把赖斯送到一个更宽的轨道上,查明他能听到多远的声音,他是否——”
“不可以动用空军的储备,不可以,”戴恩将军说。“赖斯去到那里可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不可以乱逛瞎逛。我们需要他就待在那儿。”
“行,行,”格罗辛格说。“那我们就来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调他进来,军士,”将军说。
“是,长官。”无线电报务员摆弄着表盘。“他现在似乎没有在传输,长官。”一台发射器的嘘嘘声切入了扬声器的嗡鸣。“我猜他又进来了。艾布尔·贝克·福克斯,这是道格·伊塞·查理——”
“国王·双X光·威廉·勒沃,这是达拉斯的威廉·五·斑马·斑马·国王,”扬声器说道。这声音有一种柔和的拖腔,音阶比赖斯少校的更高。
一个男低音答道:“这是奥尔巴尼的国王·双X光·威廉·勒沃。进来吧W5ZZK,我听你很清楚。你听我怎么样?完毕。”
“你清楚得像一口钟,K2XWL——两万五千兆周不多不少。我正想缩减我的航差,用一个——”
赖斯少校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听不清你,道格·伊塞·查理。那些声音现在是一团持续的轰鸣。我可以捕捉到他们说的只言片语。格朗特兰·惠特曼,那个好莱坞演员,在喊他的遗嘱被他的侄子卡尔篡改了。他说——”
“再说一遍,K2XWL,”拖腔的声音说。“我一定是误会你了。完毕。”
“我什么也没说,W5ZZK。格朗特兰·惠特曼是怎么回事?完毕。”
“那一大群慢慢平静下来了,”赖斯少校说。“现在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年轻女人,我想。说得这么轻我都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K2XWL?你能听到我吗,K2XWL?”
“她在叫我的名字。你听到了吗?她在叫我的名字,”赖斯少校说。
“干扰这个频率,该死的!”将军叫道。“吼啊,吹哨啊——做点什么啊!”清晨经过大学的车流骤然喇叭齐鸣,怒气冲冲地停下,因为格罗辛格心不在焉地闯红灯穿过马路,在他回自己办公室和无线电室的路上。他吃惊地抬起头,喃喃地吐出一句道歉,急忙跑向街沿。他已经在距实验楼一个半街区的通宵餐厅用过了一顿单人早餐,然后他又步行了很长一段路。他原本希望离开几个小时可以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但迷惑与无助的感觉依然跟随着他。世界有权知道,还是没有呢?
赖斯少校再没有讯息传来了。遵照将军的指令,那个频率已被干扰。现在那意外窃听者除了一阵25,000兆周的持续哀鸣以外什么也听不见。戴恩将军已在午夜之后不久向华盛顿汇报了这一困境。也许现在关于如何处置赖斯少校的命令已经下达了。
格罗辛格在实验楼阶梯上的一片阳光中停下,又读了一遍头版新闻报道,它别出心裁地占了一个通栏,标题是“神秘无线电讯揭露可能的遗嘱欺诈”。报道讲述两名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在非法试验本应无人使用的超高频段时,惊讶地听见一个人在不停地唠叨着种种声音和一份遗嘱。这两名业余爱好者已然触犯了法律,在一个未分配的频率下操作,但他们并没有对自己的发现闭口不言。现在世界各地的火腿们[7]也都将搭建设备来一起收听了。
“早上好,长官。早上天气不错,是吧?”一名正要下班的警卫说。他是一个开朗的爱尔兰人。
“明朗的早晨,很好,”格罗辛格赞同道。“西边有一点阴下来,或许。”他不知道如果他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那警卫的话他会说什么。他会大笑的吧,大概。
进门时格罗辛格的秘书正在拂拭他办公桌上的灰尘。“你可以睡一会儿的,是吗?”她说。“说实话,你们男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照顾得好一点我真想不明白。如果你有一个妻子,她会让你——”
“我这辈子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格罗辛格说。“戴恩将军有什么话吗?”
“他十来分钟前在找你。现在他回到无线电报务室去了。他跟华盛顿通了半小时的电话。”
她对于这个项目是怎么回事只有最模糊的概念。又一次,格罗辛格感到了那份冲动,想要谈谈赖斯少校和那些声音,想要看看这个消息会在别人身上发生什么影响。也许他秘书的反应会跟他自己当时的反应一样,耸一耸肩而已。或许这个原子弹、氢弹、天晓得下一个什么弹的时代的精神就是如此——对什么东西都毫不惊讶。科学给了人类足以毁灭地球的力量,政治则给了人类一个公平的保证,就是武力必将被使用。没有什么惊惧的理由能盖过这一个了。但是灵魂世界的证明至少可以与它等量齐观吧。或许这正是世界需要的震撼,或许来自灵魂的话语可以改变历史的自杀进程呢。
格罗辛格走进无线电报务室的时候戴恩将军疲倦地抬起头来。“他们要把他弄下来,”他说。“我们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他现在对我们没什么该死的用场了。”扬声器,已经调低,鸣唱着被干扰的信号的单调杂讯。无线电报务员在设备前面睡着了,他的头靠在他交叠的胳膊上。
“你又再试过跟他连上吗?”
“两次。他现在脑子完全坏掉了。试过叫他改变频率,给他的讯息加密,可他就是不停地叽哩咕噜好像听不到我一样——在讲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了吗?”
将军奇怪地看了看他。“说那是他的妻子,玛格丽特。觉得这样就可以扔掉了,无论是谁,你不这么想吗?我们明智得很啊,不是吗,把一个没有家庭羁绊的人送上天去。”他站起来伸开手脚。“我要出去一会儿。就是你的手千万别碰那个设备就行。”他一甩手把门在身后砰上。
无线电报务员激动起来。“他们要把他弄下来,”他说。
“我知道,”格罗辛格说。
“这样会害死他的,对吗?”
“他可以操纵她滑翔降落的,等他一进大气层。”
“如果他愿意的话。”
“正确——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们会让他脱离轨道并在火箭动力之下返回到大气层。之后,就要靠他自己来接手完成着陆了。”
他们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扬声器里被干扰的喑哑信号。
“他不想活了,你知道吗?”无线电报务员突然说道。“换了你会想么?”
“估计这是你在碰到之前没法知道的事情,”格罗辛格说。他正在努力想象未来的世界——一个始终与灵魂保持接触,生者与死者无可分割的世界。它注定会到来。别的人们,在探究空间的过程里,必定会发现的。这会让生活变成天堂还是地狱?每一个无赖与天才,罪犯与英雄,普通人与疯子,现在和永远都是人类的一部分——在规劝,争吵,纵容,安抚……
无线电报务员偷眼望了一下门口。“想再听到他吗?”
格罗辛格摇了摇头。“现在人人都在听这个频率了。如果你停止干扰我们都会遇上大麻烦的。”他不想再听到了。他困惑不已,痛苦不堪。死亡撤下了面具会逼人自杀,还是带来新的希望?他自问着。生者会不会离弃他们的领路人转而跟从死者的指引?跟从凯撒……查理曼……彼得大帝……拿破仑……俾斯麦……林肯……罗斯福?跟从耶稣基督?死者的睿智是否胜过——在格罗辛格能够阻拦之前,军士关掉了正在干扰那频率的振荡器。
赖斯少校的声音刹那间高而晕眩地传来。“他们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全都围着我,凭空站立着,像北极光一样闪闪发亮——很美,在空间里弯曲着,全都围绕着地球像一片发光的雾。我可以看见他们,你们听到了吗?现在我可以看见它们。我可以看见玛格丽特。她在挥手和微笑,飘飘渺渺,超凡脱俗,美极了。要是你们能看得见的话,要是——”
无线电报务员拨开了干扰信号。过道里传来脚步声。
戴恩将军大步走进无线电报务室,仔细看着自己的手表。“五分钟后他们就会动手把他弄下来,”他说。他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沮丧地垂下头来。“我们这回失败了。下一回,对天发誓,我们会成功的。下一个上去的人会知道他要面对什么——他会做好准备承受它的。”
他把手放在格罗辛格的肩上。“你今后任何时间都必须要做的最重要工作,我的朋友,就是对上面那些灵魂的事情闭上嘴,你明白吗?我们不想让敌人知道我们已经有一艘飞船在上面了,我们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尝试的话他们会遇到什么。这个国家的安全取决于这事成为我们的秘密。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是,长官,”格罗辛格说,对除了保持安静以外别无选择感激不已。他不想成为那个告诉全世界的人。他宁愿自己跟送赖斯上太空一点关系也没有。发现死者对人类有什么影响他不知道,但那冲击会是可怕的。现在,像其他人一样,他将不得不等待历史的下一个狂野的转折。
将军又看了看手表。“他们就要把他弄下来了,”他说。
7月28日,星期五,下午1:39,英国邮轮摩羯座,从纽约市驶出280英里,开往利物浦,以无线电报告有一不明物体已坠入海中,在船右舷的海平面上扬起了一道高耸入云的间歇泉。据说有几名乘客在那东西从天而降时曾见到某物在闪闪发光。在抵达坠落现场后,摩羯座报告说发现海面上有死掉和惊呆的鱼,激荡的水,但却没有残骸。
报纸暗示摩羯座看到的是一枚射向海洋以测试射程的实验火箭。国防部长立刻否认有任何此类测试正在大西洋上空进行。
在波士顿,伯纳德·格罗辛格博士,年轻的空军火箭顾问,告诉新闻记者说摩羯座观察到的或许是一颗流星。
“看来很有可能是这样,”他说。“如果这是一颗流星的话,它到达地球表面这件事,我认为,应该是本年度最重要的科技新闻之一。通常流星甚至在穿过平流层之前就已经烧没了。”
“对不起,先生,”记者插话道。“平流层外面有什么东西吗——我的意思是,有什么名字来称呼它吗?”
“呃,其实'平流层’这个术语是有点武断的。它是大气的外壳。你不能确切说出它是在哪儿停止的。在它外面仅仅是,呃——死空间。”
“死空间——这就是它的正确名字,对吗?”记者说。
“如果你想要更花哨点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把它写成希腊语,”格罗辛格戏谑地说。“Thanatos,这就是表示'死亡’的希腊语,我想。也许相比'死空间’你会更喜欢'Thanasphere’。它有一种很不错的科学腔,你不觉得吗?”
新闻记者礼貌地笑了。
“格罗辛格博士,第一艘火箭飞船打算什么时候进入太空?”另一个记者问道。
“你们这些人漫画书读得太多了,”格罗辛格说。“过二十年再回来吧,也许我会有一个故事给你。”

[1] Great Smokies,美国南部田纳西州与北卡罗莱纳州交界的山脉。
[2] Elkmont,塞维尔郡一地区。
[3] Cyclops,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4] Scotia,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郡(Schenectady)一村庄。
[5] 德语:“一切皆为诸神所赠,无限者们,赠予其所爱毫无保留。一切——”
[6] 德语:“一切欢乐,无限者们,一切痛苦,无限者们,毫无保留。”
[7] Hams,即业余无线电爱好者。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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