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外婆的布鞋

耄耋之年的舅母闲话我外婆生前领着舅母和女邻们“打军鞋”纳鞋底,见谁的鞋底少纳几针或大针大针地纳,她劈手夺去自己补针,且骂得人家不敢回嘴,不是怕她凶,是不服不行,她纳的鞋底结实耐磨,形如鞋掌,打仗人穿这样鞋底的鞋,跑几山几坳把仗打下来,鞋帮烂成布条鞋底也不通洞。舅母又说,就为这个我们跟着吃亏,婆婆她缝得费工费时费料,不出活儿。可她就要那样缝,熬夜是经常事,有时头埋在纳鞋底的木头夹板上就睡着,醒来接着缝,这也算是睡觉了。我边听边算:这些市井家庭妇女在各自居住的大杂院里“打军鞋”,供应的不是一两支部队,是去抗美援朝的整整一支军队呢,国家要组织多少妇女天天缝鞋才供给得上?我算不出。

外婆“打军鞋”那一两年,我母亲的头两个孩子先后夭折,之后四五年有了我,怕又短命,外婆就一心一意地带我。我知事后外婆一直都纳鞋底,除了给家人做鞋,主要交布鞋社领工钱,我家那条街上有个布鞋社,外婆就从那里领活计回家做。领来的鞋底是大小规格不同的光底,厚得像块木头,拿在手里根本纳不动,要夹在纳鞋底的工具木夹板上,先锥子锥洞,再穿针引线。纳鞋底时,人坐小矮凳上,两脚踩在夹板底座的踏脚板上,两腿夹住夹板,右手使锥子,左手捏根大底针,在夹板顶端夹住的鞋底上,这边锥孔眼过去,那边从孔眼中穿针引线过来,棉线又粗又长,两手不停地左右拉,如同拉锯,手臂就像个随时张开的弓。夹板呈八字型,上端夹鞋底,外侧拦腰处是两个调节夹子松紧的木楔子,下端由两块小木板固定在一块木板的中间,正好形成个口朝上开的盒子,盒子两边即是踏脚处。盒子装工具,干活时往盒子里一伸手,工具随用随取,有锥子,针线荷包,白色的底线团,给线打蜡的蜡团,小剪刀,顶针,无指的皮手套,手指套等等。夹板由五块两厘米左右厚的实木板组成,不用一根铁钉,均为木板穿斗,榫头咬住,简单得如搭积木,轻便得可以提着走,这工具最巧的是人纳鞋底时,整个身子的力气都使得到手指上,送到锥子和针上。

我小时候几乎生活在这样一幅巷景里:每座院坝就是一个纳鞋和做其它针线的作坊,妇人们在天井里廊檐下,有的坐在夹板前纳鞋底,有的缝衣物,我们院子里的主角是外婆,她身边少不了人,或新跟学的,或学完就一起做活计的。这一代用夹板纳鞋底的中国女人,绝大多数归于尘土,还活着的行将就木,她们使用的纳鞋工具随之灭迹,连影像或图片中都没留下影子,不由得令人想到了它的来龙去脉。我没追究过它是何朝何代的故物,从哪里传来,还是本地发明?只知它在我家何时消亡。外婆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过世后,她的夹板就没人用了,送人送不掉,其他人家的七八年前就拆卸或当板子用或当柴烧了,那时商店卖的鞋全是工厂生产,无人问津的手工布鞋已被淘汰出局,街道布鞋社改成了个什么小厂,所以外婆的夹板被劈成柴,然后灰飞烟灭。

外婆从布鞋社领活计做的时间,伴随布鞋社的兴起到转改,不少于十多年,高中毕业下乡之前我是她的主要帮手,以后由上小学的弟弟接替,帮她做的活儿除了把一支支的鞋底线绕成团,再就是到布鞋社领货交货。

我家到布鞋社还得爬一段长长的石阶,外婆小脚,负不了重,每次都用方巾把鞋底打成大小两包,她手臂上挎小包,我背上驮大包,出进布鞋社的人们都像我们一样大包小包地手提肩背。布鞋社里人来人往,一进大门,外婆非让我把大人们这个王奶奶那个张妈妈地叫遍不可。天井里的空中拉满铁丝,上面挂一支支纳鞋底用的白色棉底线,下面是过路人钻来钻去的身影。社里的工人不论男男女女都系长及小腿的生白布大围腰,收货台在轩阔的瓦顶屋檐下,我最有印象的是长条大桌子,一扇巨大的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就是张长桌,几张连着,我还很小时,要踮脚尖才看得见桌面。上面堆着的全是鞋底,有的已纳好,有的待发出去,数双捆成一个方捆,一捆捆摞起来小山似的。交货时,我使劲把包袱咕咚咚摆上桌子,外婆解开布包结,摊平,把白生生的鞋底一双双放在布上,怕放在台面上粘灰,然后笑着请人家验货。这种时候,验货人不论是男是女都会隔着桌子,从鞋底的小山间伸出大半个身子来,微笑着对我外婆说:“李伯母,你家最客气啦。不消一双双验,我们还要按你家的鞋底来打级呢。”这句话我听得熟稔,以至布鞋社不存,其旧址上高楼耸立,我一路过,时隔了三四十年的这句话仍然清晰可闻,偶尔一阵风似的飘过耳畔。街坊大多不呼我外婆的姓氏,是亲切地叫“李伯母”,因为我那早逝的外公姓李。

年少时常听大人说外婆的鞋底纳得像绣花,那时还不懂得欣赏,但会比较辨美丑,也就喜欢看外婆纳的:一双双白布鞋底上,白棉线缝的针脚均匀得像机器缝,密密麻麻又不让人眼花,一针是一针,每一针饱满得像粒白米,一粒粒齐刷刷地镶在白布上,底线上过蜡,每一粒泛出米油般的光泽,可以拾起来似的,那个时代缺吃的,白白的米粒让人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百看不厌的东西,连看见形似的东西都让人发馋。

外婆年轻时靠给大户人家绣花,独自养大一双失怙儿女,中年与我们为一家,还得靠纳鞋底的钱供养远在家乡的老母和接济亲人中困难的,针线手艺是她的衣食,自然养成她一生不敢对针线有丝毫懈怠的品性,纳鞋与绣花相比,是女红中最粗的活,力气活,还非常枯燥,女红当中没有比这个更乏味的了,可外婆一二十年天天埋头在夹板上纳着,纳出了我幼时眼中的那点样子,如今这一幕还时时撞动我心扉的,不是别的,正是它的乏味,随岁月冲刷,其它都淡去,唯有此味不乏,反而生出一股百折不挠之力,足以让我的心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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