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在黑夜中生出翅膀(王倩) | 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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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210年—263年),三国时期魏诗人,字嗣宗。陈留(今属河南)尉氏人。“竹林七贤”之一,“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之子。

阮籍 3岁丧父,家境清苦,勤学而成才。阮籍在政治上本有济世之志,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正始十年(249),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在政治上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怀有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终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免祸。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60天,使事情无法进行。后来阮籍迫于司马氏的威势,接受司马氏授予的官职,先后做过司马氏父子三人的从事中郎,当过散骑常侍、步兵校尉等,因此后人称之为“阮步兵”。

阮籍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创作五言诗的人,其82首《咏怀诗》是庞大的五言组诗。阮籍的《咏怀诗》或隐晦寓意,或直抒心迹,表现了诗人深沉的人生悲哀,充满浓郁的哀伤情调和生命意识,无不给人以“陶性灵,发幽思”的人生启悟,后人评价其诗“忧时悯乱,兴寄无端,而骏放之致,沉挚之词,诚足以睥睨八荒,牢笼万有”。

咏怀(其一)
夜中
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孤独在黑夜中生出翅膀

——体味阮籍《咏怀(其一)》中的生命痛苦与诗意

在白昼的喧嚣里,很容易看见“寂寞”;而在属于黑夜属于诗性灵魂的诗歌里,我总会遇见孤独。

周国平说:“寂寞是自我与他人共在的欲望,它寻求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孤独是把他人接纳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寻求的是理解。”此话应是存在于相对宽松自由的时代中的“普遍真理”。然而,如果一个人生于囚笼般的时代里,心灵蛰伏于黑暗中,他的孤独大概不是“欲望”,而是近于无望的沉默者的抵抗,这种孤独也不会滋生欲望,只产生悲凉。

我在阮籍《咏怀》诗里就体味出这悲凉的孤独。

“哭”与“醉”是阮籍惯常的生命状态。他于穷途号哭,因为他清醒自知,自己茕茕于那个“无路可走”的时代;兵家年轻美丽的女儿夭亡,他为这原不相干的人哭泣,只因他热爱一切美好生命,又明知死亡不可抵抗。他常常酩酊酒乡,六十日之醉不是肆意放浪,而只为全身避祸;他承受丧母之痛,兄弟们嚎啕,而他饮酒两斗大号一声,吐血几升,对母亲的爱至深;他醉于邻家沽酒妇人之旁,貌似视礼法为无物,实则绝不逾矩绝不苟且。他的“哭”与“醉”里有爱,有忧,有痛,有悲,有无可言说的孤独。阮籍82首咏怀诗是他于无人处的悲伤饮泣、在静默时的痛苦大哭,是他对人生短暂的忧切与灵魂的苦闷共同酿造的酒,味厚而苦涩。第一首就以诗意的方式呈现了阮籍的生命痛苦。

星月耿耿,长夜未央,总有人辗转难眠,于枕上开始一场心灵的流浪。起首“不能寐”三个字极平淡,细思却很有味:他不是“不想”趁着风清夜阑得一宿安眠,只是“不能”。“不能寐”者皆为思不绝、意难平,阮籍何以夜不能寐?阮籍早孤,少年有隐逸之志(其父阮瑀本也有箕山之志,曹操一把火焚山,不能做第二个介子推的阮瑀才就此出山)。性格加之秉承其父之志,阮籍性情恬淡,隐以自晦,他“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终日忘归”(《晋书》)。后来与志趣投合者隐于竹林,“逍遥于林间濮上,诗酒酣畅,琴啸相谐,傲睨世俗”,想以此优游卒岁。竹林七贤游心太玄,超然物外,但终究超越不了时代,阮籍等人身处司马氏得势篡位之际,权力之斧斫尽竹林,七贤终究被卷入血腥的政治漩涡。其中最为刚肠激烈的嵇康,鲜血祭洒了司马氏的“禅代”,《广陵散》成为绝响;其余苟全性命者伏首于血洗的台阶之下。目睹惨祸、良知犹在的阮籍“胸中怀汤火”,恐惧让他颤栗,悲哀使他痛苦,而这惧与悲都在权力制造的恐怖中无处诉说,他自言“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三十三)》,黑暗从大地升起,他陷入了由忧惧悲痛沉淀的孤独之中,此种孤独的人必然长夜无寐。

思妇征人、天涯倦客、失意士子、失路志士,都在漫漫长夜里等待天明,等待曙色明窗,然后投入白昼的庸常里忘却痛苦与孤独。备受煎熬的阮籍却无法忍耐长夜,他起身坐起,索性弹琴以娱己消忧。宋代《琴史》有言:“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矣。”在宁静之夜,悠远琴声从阮籍指尖上流出,这“天地之音”里有远离尘嚣的万壑松风、高山流水、天光云影、蛩鸣鸟啭,这些清远之音更衬托夜的宁静。嵇康《琴赋》中说,琴声“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花间吹箫是风雅,月下弄笛是慰藉相思,而不寐时抚琴是安顿心灵,亦是超越——“天人相和,无言而心悦”。

经琴音濯洗,心灵清宁。此时阮籍才张开眼,发现了夜的美丽。月上中天,朗照天地,身处暗室的阮籍固然不能看见此时屋外穹苍高远、大地苍茫。薄帷低垂,如水的月色或浓或淡映照其上,像流水,又似音符,清风带着夜的微凉拂动帷帘,连月色也随之变幻,不均匀的光与影宁和如诗。有时,风略略迅疾了,穿帷而来,鼓荡起衣襟,襟怀里满是扑着翅膀的白鸽似的风,此刻,琴声也越发“欢放而欲惬”(嵇康语),但毕竟,夜如此深,风也带着凄凉,人心的孤独是明月也照不到的古井……

有人说此诗三、四句是诗人月下徘徊所见,五、六句是夜中游荡所闻。而我在试图将碎片拼成属于阮籍的一个完整的夜晚时,总觉得,他就坐在幽暗的室内,(“外野”不正与“内室”相对么?)孤鸿、翔鸟之声是隔了黑暗、隔了帷幕传来的。阮籍未曾见得,何以断定其为孤鸿?应是那静夜里声声鸿叫异常凄凉悲苦,也没有其偶相应相和,这如泣如诉之声在清冷的夜里响起,搅扰了多少孤独的灵魂。不知阮籍是否会想起那些一个个从他生命中抽身离去的人:逝去的父母,就戮的挚友,渐行渐远的游侣。那鸿雁孤苦的叫声大概也是他的心声。

吕向在解释此诗时说:“孤鸿,喻贤臣孤独在外。翔鸟,鸷鸟,以比权臣在近,谓晋文王。”我不敢苟同。阮籍82首《咏怀》诗,多次写道“翔鸟”:“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四十八),“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六十五),与悲鸣的鸿一样,“翔鸟”亦是孤独的。也许正是夜静月明之时,野外鸿的悲号,让本已栖止的孤鸟心惊梦扰,扑棱棱丛林上飞起,且惧且疑,迟迟不肯落下,北林萧疏,枝上巢空,这翔鸟哪能没有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鸿与翔鸟怀着各自的孤单,在天地间徘徊。诗人不禁悬想:它们将会见到什么呢?当明月也渐渐隐没,晨光未露,它们只见到漫无涯际的黑夜。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阮籍是所谓正始名士,“正始名士的悲剧在于,他们生活在一个思想极度寻求自由的时代,同时也生活在一个政治极端险恶的时代”,“东晋名士的情感像一条结了冰的河,表面上是那么平静,从容,淡泊,但这坚冰下面的河床深处,却始终流淌着汩汩的深情”(陈洪《诗化人生》)。世界是墨染的黑,越渴望自由,越深觉桎梏的沉重;越是深情,就越孤独。阮籍的“伤心”有太丰富的人生、生命内涵,种种情思却是“吟罢低眉无写处”(鲁迅诗句),他只能于黑暗里独自咀嚼辛酸悲苦。

从东汉末年士子们普遍的苦于人生短暂“忧生”,到阮籍的惧于时代恐怖的“忧思”,士子之心已然有了变化。踔厉风发、积极有为的“建安风骨”远去,高宴清谈已成为历史,竹林清风也随风飘散。望向世界、人生的眼睛在血雨腥风前闭上,阮籍独处内省的孤独状态也正说明了时代的变迁。

阮籍诗中的孤鸿在我脑海里盘桓低翔,号声久久不绝。它让我想起很多年后,也是一个众人沉醉的暗夜,另一位被贬斥的诗人拄杖听江声,忽见“飘渺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鸿也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黑夜里,孤独在痛苦中生出翅膀,化为玄鹤,化为青鸟,化为鸾鷖,化为黄鹄,以期灵魂飞升,超出尘外,高蹈不顾。而这些出现在阮籍《咏怀》诗中的美丽的鸟儿,将自己轻盈的身姿与悲苦的鸣叫,最终以诗的形式留在尘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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