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回顾 | 几乎成了英雄
夏天一边写着卷子一边偷偷抬眼看前她两排的王乐,红色的大衣臃肿地泛着旧,裹住他发福一般膨胀的后背。
以王乐为中心,左右各一位他的好哥们,三个人如同地下党接头一般通过咳嗽以及各种不为人知的暗号,互相示意并传递答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连夏天背后的监考老师都没发现任何不对劲。但是夏天看见了,她还清楚地记下了每门分别传了多少张纸条。如果不是目力所限,纸条上的答案她都有把握看清楚。她本可以举手示意老师——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不经意地吸引老师过来而发现倒霉的作弊学生。
但她没有。两个小时的答卷时间,全部都消磨在反反复复的犹豫里。但是又好像只有一下犹豫,就听到吹哨交卷的声音了。她盖好笔帽站起来,罢了,反正时间这东西,总是用时恨少。
“怎么回事,没有?”
“是的。没有发现。”
“真的?”
“可能是我写的时候太专注了,抱歉。”
“下次注意。”
王乐靠坐在水房旁边的窗台上等他女朋友,鞋尖像凌空踩着节拍。夏天隐约想起来小时候一起学架子鼓,他即使做基础练习也会一本正经地晃动身体,敲到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不忘猛地扬起手臂,整个人向后舒展得好像马上要从中间,从肋骨下端断开了一样。王乐算是同龄人里先长个子的那类,再加上校篮球队的经历,他看起来像一支崭新的标枪。穿短袖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稍有轮廓的肌肉服帖地顺着骨骼延展开,脉络一直伸入布料挡住的地方。即便她眼神不济,幻想也会帮她把那模糊的边线无限地拉长。更何况,还有无数的女生忍不住的低声讨论帮她推波助澜。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恍惚地接完了水又出门,女朋友已经站在王乐对面巧笑倩兮,伸手点着他鼻子还是额头什么地方。夏天逃到了大厅影壁后面绕着走,她恨不得能更远一些,再远一些,远远逃开。
但临进班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走廊太长,阳光太亮,再普通不过的两个人浸泡在金色的空气里,随人海流动,什么也看不清楚。
夏天痛下决心再也不去同层的水房,宁愿走远一点去另一栋楼打水。刚下了楼她就后悔得无以复加。
王乐迎面朝她走过来,手上托着篮球,满脸的汗。她抬头的瞬间,几乎蹭上了他冲撞力十足的气息。王乐大概有点开心,朝她一挑下巴笑着走过去。她僵着脸脚步不停。她知道自己也回了一个足够灿烂的笑,笑得脸疼。
而下一次,再见到,人来人往,她试探地对视过去,王乐眼神里无动于衷,直接错向他要找的人。大步走过去,带起身边的风,刮过她身边的风,刮在她心上的风。
她将要愣在那儿了。手脚都不知所措。
刚刚他走来的瞬间,明明是两年前,他笑着走过来拥抱自己的瞬间。
两年以前,王乐身边一哥们鬼鬼祟祟打夏天的主意:“这女孩你的?”王乐瞟了一眼毫不知情的夏天,招手叫她。他也朝夏天走去,顺势一把搂住扑过来的她。夏天听见他语气得意:“这是我妹。”
她快要被点燃了。
是的,这个拥抱,是夏天得到的唯一一个王乐的拥抱。
在相识十年之后。
这个不到三秒的记忆,轰轰烈烈地覆盖了之前所有的辛酸苦痛不满失落。
而现在,她只能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回头。
只能回想一下曾经他打完球的时候,像今天这样狭路相逢的时候,会把他手上的灰抹在她脸上,然后两个人一起打闹着去洗的小小片段。
王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舒展的少年了。他的个子渐渐泯于众人,不再整天投入篮球而是陪着他各式各样的女朋友逛吃逛吃——夏天在回忆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其实认真想想,也是挺浪漫的——如果不算他把自己吃成了一个中年老大叔的体型的话。后来突然地浪子回头,认真地处了一个足够靠谱的女朋友,每天荡漾着类似退休干部的神色,踱着步子走。
她知道自己又忍不住刻薄,可是他真的是,由内而外都散发出一种“知足”的感觉,散发出一种人生已经被结束掉,只等着终了的时刻的感觉。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不过,这依旧不能改变她想在此时此刻打个电话给王乐的心。告诉他别再那么明目张胆,告诉他见好就收,告诉他,别这么“堕落”。
但她拨不出去,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
“夏天,我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觉得我不适合她。是,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她,但是我为什么非得离开她。”
“夏天,你是不知道,我们班主任每天特傻。”
“夏天,帮我和她说说吧。”
“夏天,我数学比你高十二分啊,因为是我给你们班分的卷子呀。”
“夏天,其实我也有点难受。她怎么能说我背叛她。”
“夏天,你还有多久回来呀,我们补课都补疯了。”
她快要被脑海里无数的声音绕晕了。都是他们曾经说过的话。耳朵发烫听筒也发烫,非要打到手机欠费才愿意挂掉。正看电影接到他来电,她只能躲到座位底下去听,王乐在那头心烦意乱,她在这边饶有兴味地面对地上掉落的爆米花,捏起来又按扁。直到王乐忍不住嚷“你有没有听我说啊到底”,她赶快站起来弓着腰跑出去,不忘继续安慰“拜托我刚刚在影院里面,不好意思大声说”,“女孩子就是要多哄哄啊别和她计较”。一直到电影散场,朋友不满地独自出来,夏天只好赔着笑做出道歉的表情。然后继续听他抱怨。
有没有记错呢,都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了。爆米花是对的,电影院应该也没错,有没有朋友的责怪呢,他到底说了点什么,自己又安慰了什么,记不清楚了。到底有没有那一通电话呢,有没有那么一通通的电话呢,除了爆米花之外,都是不真实的。
因为那颗脏兮兮的爆米花,被她捡起来,装回了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
小盒子里还有一张大头贴,她路过他座位,在别人分完之后拿了最后剩下的。
还有一颗纸折星星,给他过生日的时候叠的,忍不住留下最丑的那个了。
全都是最次的,没有太大价值的,被她捡回来的,关于他的。包括脑海里他的抱怨,也是不那么好的,并不光鲜亮丽的,失去奕奕神采的那一份。
但她给身边人描述的,给自己灌输的,好像是另一个王乐。带领球队力压对方二十分,架子鼓钢琴十级。还有,在愚人节大家玩过了头招惹老师发火的时候,他站起来,像一棵打不过风而微微颤抖的树,顶了别人的罪。老师的表情一霎变得丰富万分,面对这个经常性的全年级第一,到底是忍不住有些许纵容的。
他金光熠熠,站在已经被老师怒火夷平了的教室里,孤零零的,英勇万分。
她记得这一刻,而她忘了它到底是不是存在。她撒过太多经意不经意的谎,骗过自己也骗过别人。如今她渴望回去,如果从那个明亮的午后重来一遍,她一定要承认捣蛋的粉笔头,是她的杰作。
“你是不是瞒了我?”
“什么事?”
“你们那个考场。”
“对不起我真的是没注意到。”
“你最好记住你到底要什么。”
“是。”
夏天心神不宁,她被汹涌而至的情感揉了一把,又被翻卷上来的理智给了一拳。她只祈祷下次别再和王乐一个考场,下次别再偶遇王乐,下辈子别再认识王乐。她毫不怀疑,她还会毁在他手上。
如果什么时候,老天爷放弃作弄人类,那一定是该人类自己暗算自己了。每逢夏天遇事不爽,她就这样安慰自己。他们又在一个考场,还离不远。
这次她坐王乐斜后方,王乐催促他哥们扔过来答案的时候,她几乎是绝望地用力盯着他。他看不见,他从来都看不见,或者是看见了装没看见。纸叠的星星,每颗里面藏着她的一句话。电话打完,他又殷勤地讨好女朋友顺带漂白两人关系,他不知道她知道,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以为她知道也愿意装不知道。他知道她也愿意如此做。
“杀身成仁”,她多想实现这个听来伟大的梦想。于是她不停付出,永远也不索要回报。
除了花痴,能不能给她更可爱的称号?
夏天把犹豫和怀念含泪咀嚼,终于举起了手。她看见王乐终于看见了,她看见王乐只是露出深刻的不屑。老师走过来,却只是要那个扔答案的男生捡回去落在王乐凳子下的纸条。王乐塌着肩半趴在课桌上,无动于衷。终于那个男生苍白的脸泛满红潮,弯下腰拾回了纸条,大半个班此时都扭头注视着这一片风起云涌。
“做得不错。”
“记得我要的东西。”
“X大的保送对吧。”
最后一场,捡纸条的男生又被王乐呼唤。王乐央求他,像曾经央求夏天那样。男生不情愿的脸渐渐被此前僵直着弯下去的腰所取代,夏天的眼前一片模糊。是的,王乐早就开始无端冷落她,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终于不能忍受率先说出决裂那一刻,不要他半分挽回。实际上,也是怕没有挽回吧。如果要走,当作是我先舍得。谢谢你作为我颓败生活的英雄梦想,而今,我要离开你了。不会回来。
夏天如愿以偿,从老师手里接过保送名额时,她被赞扬包围,宛如英雄。但她莫名想起,关于王乐,她曾撒的第一个谎“王乐的数学第一是作弊得来的”;而最荒谬的一个,是“王乐还有一个女朋友”。
就像她无法忍受他的利用,他也一定不会对这爱恨交织的谎言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