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春帖子
书法展，各有主题，不光是写字来给大家看看，还要传达个思想。我曾办过的，如“墨家”讲的是笔墨趣味，“龙性难驯”说的是个人品节，“云篆龙章”指的是字体的开发。这次，“最是一年春好处”谈的是什么呢？啊，就是春的喜悦，人与天合！
早自冬至，人就开始迎春了。街上会卖一种“九九消寒图”，上面或画梅花，或写“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都只打框，让人自己填上。一日一笔，填满了，春也就到了。我有一图，即记其事：“岁时月令，传承甚古，而数九之说则起自《荆楚岁时记》。嗣后民俗，皆以冬至以降八十一日计算春步。或画素梅，日涂一瓣，涂尽而春至矣。斯所谓消寒图也。或曰九九消寒，寄情游戏，以速阳和。此即其图式之一也，盛行于元明清朝，顷则佚忘久焉。兹贞下起元，剥极来复，厂肆遂又有印制之者。客居无俚，聊取为戏。”
春天为何这么让人期待？春是开端吶！万物资始，所以《易经》上说帝出乎震。我有题记云：“帝出乎震。万物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干，劳乎坎，成言乎艮，以其成始成终也。暾亦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后两句乃《楚辞．九歌．东君》语。其歌，另有祀东皇太一者，曰：“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 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除了被称为帝，春还常被形容为龙。我题青龙瓦当拓片说：苍龙璧影，含和吐明。东方七宿，合为苍龙。谓角、亢、氐、房、心、尾、箕也。司木，司春，司东岳，司东方，司鳞虫三百六十。其德曰仁，《易》之纬曰：“其政清廉，文章诗赋清华之府也。”其帝太昊，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音角，物始生焉。于八卦为震。道家又封青龙为孟章神君，以与监兵神君白虎、陵光神君朱雀、执明神君相配。此龙德之大要也，君子其犹龙乎！
在春风里，人当然也是喜悦的，大家都会开笔迎春，这就是春帖子。如李清照的皇帝阁春帖子说：“莫近黄金簟，新除玉局床。春风送庭燎，不复用沈香。”春到了，自然花光送暖，不必薰香，人情之乐，亦可知也。
这种诗，和王维“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这类，都有应景、应制之性质。
当然，写春天而变成一种制度、一种不得不的差事，那也挺累，周必大就庆幸：“一生幸免春端帖，可遣渔歌谱大章。”讲得很潇洒，而其实这仍是一种春帖子。
春景可玩，处处都可赏会。故“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是宫中之春。“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着雨燕脂溼，水荇牵风翠带长”是江津之春。杜甫诗：“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则是文人春夜静居的品味。我师汪雨龛从前就有一闲章，刻上灯前细雨这句，钤在诗笺上，风雅极了。
很多人喜欢春雨关情。除了杜甫这句，如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苏曼殊“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等许多佳句皆脍炙人口。
也有人喜欢春山春云，如傅青主“娟娟春柳外，春山与争姿。组之以春云，句嫩不胜思。心目亦何极，收视而置之”。我有小记云：“霜红龛诗。亦尝见其自用渴墨枯笔飞白书之者，殊不能用其法，聊自写我春思耳。”
春花烂漫，当然也甚动人。或云：“苍壁巧藏天影入，桃花染破南山青”，或云：“芙蓉腰滞春风影，茉莉心香细雨天。”这是赏桃花、芙蓉和茉莉，黄山谷则大咏梨花：“雪消春水剪冰花，白燕飘翎点翠芽；舞罢娇肢归别院，乱红深处问琼娃。”“谁言夜雨打梨花，借问东皇老岁华。粉蝶竞来枝上宿，含香殿里胜如家。”
“海棠枝上露新红，难比墙头粉黛容。莫许河郎花下坐，春归何处怨东风。”“一枝玉剪剪冰裳，寄在春条香满堂。分付东风莫摇落，还留佳兴舞云将。”
要开到荼蘼谢了，春才渐渐远去，而伤春、惜春、饯春、叹春又成话题。落花如人，深动人情，好诗无数。我自己也有“我爲伤春真惘惘，犹来三界落花中。樱回残馥消清气，梦浸余痕染酒红。嚄唶兵声浑不觉，沈绵春事已空蒙。蓬山密意香尘在，坐看纵横太古风”之类诗，与喜春迎春赏春是很不一样的。
这其间，动人的，或许还不是具体的花、鸟、山、云，而是一种春心。令人寄情遐远，幽然一注，惘惘不甘。我有题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云：“墨痕触眼正春分，东涧遗篇迹尚存。若有佳人歌子夜，于今微雨诵西崑。梦成一境来都是，事往如流去莫论。回首不知谁寄语，乐游原畔酒初温”；又写宋人词集句说：“玉宇无尘，时见疏星度河汉；春心如酒，暗随流水到天涯”，都约略表现了这种心情。
这每一项，都是动人的。但若问最好最动人的是什么，则韩愈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是最终的答案吗？苏东坡有阕《减字木兰花》做了回应：“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微雨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休辞醉倒，花不看开。人易老，莫待回头，颠倒红英间绿苔。”
似乎他们所欣赏的，还不是烟绿柳阴、花胜蕊满的境况，而是春生始发，氤縕涵融的那种气息。草色初萌，当春发生，一切美好就要来了！
方此春初，我为其气所触，亦不知不觉写了许多，所以办了这次展览。写字的，是个活人。活在阴阳变转的岁月里，心情自将随气而动。所以写字不是机械的动作、不是技术的操持，而是生命状态的呈现。我尝提倡“文士书”，伤春、兴感，即诗之兴也。无此诗兴，哪谈得上文士书呢？
以上所说各种春况，这次都写了，另也有些杂记，自谓：“春色恼人眠不得，遂杂写春辞若干，以当戏剧，聊与近人相作耍。”附于后：
小窗虚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十砚老人黄莘田尝取此句制生春红砚，林白水得之，名室曰生春红斋，又名所办报为生春红）
乾坤杯酒珠盘会，风雪梅花绣纛飞（审安斋语，见诸吴宓日记中）
来处冷云迷玉步，归途花雨着轻绡（吕碧城未婚，晚而信佛。有晓珠词一卷，跋云：绮语仍存，亦蕴微旨，丽情所托，大抵寓言。是耶非耶？）
山中莫道无春色，门外家家有杏花（马叙伦先生执教北大，喜杏花，数游大觉寺赏之。市井传言彼善制三白汤。以白菜、豆腐、清笋为之。又教长美轩制汤，肆中呼为马先生汤。斯饮食不失其雅，与好赏杏花相似。尝见其书迹，状春曰：苍山云雨逐明神，唯有香名岁岁春。东风三月黄陂水，只见桃花不见人。）
古稀人健，美眷如花面，滴滴音娇歌婉转，醉酒游园都遍（吴湖帆赠梅兰芳词，上半）
甘泉裁竹学莺声，差似今宵月色明。花落不归春晼晚，柳阴停辔看春耕（袁克权。项城诸子多有俊才，次子克文寒云最著，而四子成斋、五子百衲，亦皆善文。百衲即克权号，又号忏昔楼主。有集，多佳构。如“宛转迷楼记不真，墨花点染归绡巾，抛家髻上犀分水，薛氏栊中褥却尘，卯酒漫图千日醉，错刀聊慰百年身。天津桥畔春风起，愁绝河梁侧帽人”之类，皆可诵）
小住碧城楼，霞淡云幽，万花围坐不知秋。约伴绛河修禊去,若木为舟。 虹带绕兰篝，罡气都柔，天风代我上帘钩。十万青腰齐仰首,第一峰头（黄摩西，少骛道家言，日啖丹砂，又习剑法及诸异术。好浪游，朝涉拂水岩，暮煮玉蟹泉。多异行，或误猫为帽，戴之而出；或重刊《浮生六记》；或为情疯魔；或著《催眠术治疗精义绪论》；或囚首垢面，体发奇臭，教授东吴大学，学生皆不肯坐前三排等。室名揖陶梦梨拜石耕烟，言陶斋、梨洲、石匮、九烟也。狂态不减徐青藤，而诗词皆可传）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长按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