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 Day 10 —— 介于速朽与不朽之间
初到敦煌那天的下午,我就预约了第二天去参观莫高窟的行程。
利用坐火车从嘉峪关前往敦煌的6个小时火车车程,读完了《敦煌:众人受到召唤》这本书,深感感受到从常书鸿、段文杰到樊锦诗、彭金章等几代敦煌学人为了留住这份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所付出的努力和牺牲。
常书鸿先生的遗愿“保护敦煌,研究敦煌,弘扬敦煌,继续敦煌”,成为了很多人为之奋斗一生的夙愿。
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故事,也都因为不同的机缘受到召唤,来到了敦煌。这召唤或许来自一千多年以前,也或许只是因为多看了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受到了召唤,才来到了敦煌。这种召唤,也许来自曾经读过的书籍、看过的纪录片,抑或听到的别人的分享。也许根本找不到一个原因,就因为敦煌在那里,而我还没有走近过。
只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过是一枚匆匆过客,在浮光掠影地观看一番,发出几声词不达意的感叹之后,又会匆匆而去。我可以暂时与敦煌离得很近,但却会一直离得很远。
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是这样吧。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这世上也有很多容易速朽的事物——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擅长健忘的人类。
但也有一些事物是不朽的,四季循环往复,时空浩渺无穷。在时间这条无限延伸的坐标系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像是一个个离散的点,而这些点作为无穷小的存在,甚至可以被忽略不计。
人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寻找着令自己不至于迷失的参考系。
人生短暂与时空无穷的矛盾,让人愈发看到自身的渺小,这似乎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定格了人类生命的悲剧属性。但人类往往能从悲剧中寻找到力量,就像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砍桂树的吴刚。
而这正是人类的可爱之处。
而敦煌的这些石窟,石窟里的这些壁画,壁画中的这些形象,或多或少也是出于同样的逻辑。
神佛可以拥有不朽的力量,他们承载着人类的寄托。
去年参观云冈石窟,最大的震撼就是在这些石窟中看到了信仰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对人生短暂这一现实的不甘,也来自于对寄托于佛身上的不朽的笃信。
这次对莫高窟有着更多的期待,因为莫高窟除了有佛雕之外,还有一些久已闻名的满墙生动的壁画。它们都在经历着时间的考验,在抵挡着速朽,渴求着不朽。
在去莫高窟之前,特意梳洗一番,以示敬畏,生怕我身上的灰尘带去亵渎。但我的担心又是多余的,历史的灰尘虽然让有些雕塑变得残缺,让有些壁画褪脱颜色,但它们依然坚挺。
由于疫情原因,我只有机会参观8个石窟。走进每一个石窟里,看着主室的雕塑和满墙的壁画,我突然有种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这样的错觉。
我用力地凝视着它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但这样的贪心根本就是徒劳的。我既看不完,也看不懂,只能把自己置身其中,听由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在参观16号洞窟藏经洞时,导游细致地介绍了王圆箓和斯坦因的那段陈年旧事。我心情复杂,眼泪在打转,谈不上愤怒,也谈不上遗憾,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如同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又吐不出来。
余秋雨在《敦煌》中写到“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我觉得这个结论得出过于草率,王道士也有他自己的功劳和苦衷。且不说他发现了藏经洞里的经卷,让这些沉睡地下的瑰宝得以重见天日,也不必说当时的政府因为顾及成本而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但王圆箓毕竟是个道士,而且他还为保护这些文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莫高窟入口处的“三清宫”和道士塔饱受着人们的议论。
的确,因为王道士,很多文物颠沛流离、散落海外。
“1905年10月,俄国人勃奥鲁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叠子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箱织绢和绘画;1908年7月,法国人伯希和又用少量银元换去了10大车、6000多卷写本和画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难以想象的低价换取了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又来,仍用一点银元换去了5大箱、600多卷经卷……”
这些数据确实令中国人感到痛心,国宝的流失,见证着沧桑的历史。但不管怎样,这些民族的东西虽然以这种不堪的方式走向世界,却始终都打着中国的底色。真正不朽的不是形式,而是文化的气质和精神的力量。
记得上大学时读过一首诗,题目叫《我希望你以军人的身份再生——致额尔金勋爵》,诗人借此表达了对下令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愤怒。余秋雨也引用了其中的一段: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历史不会再给任何人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们阻止不了王圆箓,阻止不了斯坦因和伯希和们,阻止不了风雨风沙的考验,也阻止不了时间的冲刷和岁月的沉淀。
我们怎么能和过往决战呢?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面对现实,在每一个当下踏踏实实,让未来尽可能少些遗憾。
的确,该速朽的还是会速朽,真正能够不朽的少之又少。
莫高窟可以经受一千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可以经受人类有意无意的破坏。
但它确实早已失去往日的光鲜,不再拥有昔日的鲜艳。
不朽的代价太过昂贵,也许真正不朽的只有不朽本身。
但这也不重要,如果把每一段短暂的时间单独拿出来,无限放大,在这个时期里的盛衰不也是不朽的吗?
敦煌文物保护者,敦煌学的研究者,以及所有关注敦煌、热爱敦煌,甚至那些只是粗略地听闻过敦煌的人,都像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和砍桂树的吴刚,都在帮助敦煌延续着这种不朽。
一个人的真正死亡,不是肉体的腐朽,归于尘土,而是这世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已离去,所有过于他的记忆都已被抹去,这个世上再没有跟他有直接关联的记忆。
从这一点来看,就算沧海桑田之后,莫高窟不存在了,它也可以做到真正的不朽了。
敦煌,敦煌过,也会一直敦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