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 桥

初秋的朝阳里,聚集着露水,泪泡一样悬挂在墓地芳草上。从四周凸起的坟头看,这座坟显然几年没人包土了。一切寂静,一阵风吹草动声,好像与辗转来到这里的我低语。久久伫立坟前,心里流动着传统感情,一个隐约影子浮现在黄黄太阳下:她,戴着一顶破旧草帽遮住眼,脸像两片皱巴巴的扇子耷拉在帽沿下。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蓝袄子腰间系着稻草要子、黑棉裤腿上裹着稻草要子。佝偻的双手拄着一根树枝,行走在茶庵集上,胸前布包钟摆似的一晃一晃。深巷每每悠悠传来叫卖鸡蛋声,极长极长的忧伤拽着几岁玩耍的我,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一束光里。心,跟着一程一程地疼。这一程一程地疼,随我离开故乡多年,一想起居住在碾桥村、磨盘郢子的徐老奶,心里便升起一片沧凉。我这次去茶庵看妈,闲谈中又意外得知她失去联系儿子一些消息。失眠的灯下,我望着妈妈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 更深一步探索闪念,让我迫切想要去拜访母亲80多岁老同学。

此时,我们在郢外徐老奶墓地,放眼望向她曾经居住的磨盘郢子。停留在新旧遐想记忆,忽隐忽现每一片繁花似锦轮回里,昔日洋槐树泡桐树簇拥的村庄已荡然无存,只是不论不类几处光秃秃的白色楼房。走近门前几位懒坐老人,妈妈一眼就认出其中白发苍苍的同学。王伯伯用袖口擦擦淌水的眼睛,对我们的突然到来露出吃惊神色。走进屋,我说明陪妈看老同学来意,家长里短闲谈兜着圈子提到徐老奶。起先,经历过运动的他和老伴,指着门口不远处楼房告诉我是徐老奶娘家侄子家,把我当道德警察防范不愿深说;后来,情感冲动使他们忘记了顾虑。或许是现在天天过年的太平日子,激起他们对过去动荡贫苦生活感叹。回忆像条泄洪的河,一下子从天上掉起闸门。我眼前历史空谷,物换星移恍惚之间,仿佛放映一部记录片——徐老奶,本姓王,长工丈夫姓徐。她生得老气又不知叫啥名字,村里老少皆叫她徐老奶。年轻就守寡的她独自拉扯三个幼子,由于从小得过“佝偻病” 双手有残疾,替人推磨木棍只能横在肚子上用力,在石磨一圈一圈碾出泪花中度日。解放前的一九四八年,15岁的大儿在帮人家放牛时,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解放后的一九五八年,两个小儿子又在针穿黄豆长街卖的“五风”饿死。

一年一年,她墙根种植的南瓜,秧子沿着斑斑瘪稻壳土坯墙爬上屋顶。迎光开出巨朵黄色喇叭花,花谢结果一个个浮霜的老南瓜,累累躺在草房承受不起的生命之重。七嘴八舌的村里人说她当兵儿子早死了,徐老奶却一直感觉儿子还活着、在台湾。一家五口只剩一人的岁月,她依然挎着黑色水竹篮子,在田间地头拾棉花。一朵一朵雪花般棉花,在棉房弓弦和弓锤百转千回弹奏声中,打成一床一床雪白的棉被留给儿子结婚。每年,生产队都斗些口粮给她,加上自己房前屋后种些南瓜接济。在那个手指长木棒捡做柴火烧的年代,生活的难没有改变她一个鸡蛋都拿到街上卖,攒钱给儿子回家娶老婆。心如明灯的队里人看她一人住三间土坯房,要买其中两间做仓库。她死活都不卖,一根草棒也不行。也是因为这一点把柄,“文革”时期有人检举。她被戴上塔高纸糊的绿帽子,背上贴着白纸黑字“王八”,由一个手拿,一头绿、一头红,专政棍的人赶着游街。在一片疯狂“打倒反革命分子”口号声中,她没掉一颗眼泪;然而,她却天天哭,天天哭,见人就讲儿子。常常一个人爬上长满黄蒿山高的大古堆(位于磨盘郢的古墓),一呆望大路就是半天。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的她,相信万事都有到头的时候。可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儿子一点消息。后来眼睛哭得只能看见一线路眼。一年夏天,她背上长了个碗大“手够”(疮:长在背中央,左右手都够不着),褂子不能穿,肉里红蛆一疙瘩一疙瘩蠕动;正吃的腌菜碗里绿蛆也往外爬。路过的人在疮上捂一大把盐,又一个一个帮她捡碗里蛆。注重修德的她,谁家大凡小事花钱多少都到场。一辈子不愿求人的秉性,即使年老也不想麻烦别人。晴天,她把搪瓷缸拴上绳,去一里路的大古井打水吃;雨天,她把脸盆放在屋檐下接红色屋毛水吃。

最后几年,她一字不提儿子。有阳光的时候,就默坐在门口,一把一把从葫芦瓢抓炒熟的南瓜籽给村里每个孩子吃。1989年,密集冻雨滚落的年关。回潮的炮仗一声一声,像顽皮男孩一个一个扔进酸菜坛里。不管你听到什么,那都是风声。片片断肠随漫天雪花空飞远,徐老奶被人发现时睁着双眼:身体、屎尿、零钱、床草,冻在了一起。人们把她叠放在屋角几床新被,一床一床加盖在她单薄的身体上。一块收藏多年大红洋布下,享年86岁的她成为全村老寿星。门前堆着黄蒿柴火的村庄最后三间土坯房,时常有村民听到里面有响动。房子一旦没人居住,少了人气狼败的也快,一场暴风雨过后全倒了。闲肥土地疯长的荠菜,开出一片白雾茫茫疯了的花儿......我望着窗外一片光明蔚蓝,无助解脱的一块疼,让我的眼睛又移回灰暗。浓雾涂空的1949年一天,那个撑不起一身军装的少年,一只手抓着一烈火车上任何能抓住的东西,鼓满风的半个身体吊在车厢外,随时像要断线的风筝飞往港口。在一团一团蚂蚁炸窝似的人群里,他踩着人的尸体往开往台湾最后一艘登陆艇上涌,船关门时,门卡住很多人,有的颈子,一下切掉了。苦涩的海风阵阵吹送,远去离船哀鸣汽笛声,撕成两半的心染红了海与岸。在上不扒天,下不着地的日子,他还是在心田刻上“回家”。哪怕被催残的人生,今生给老母梳理白发是在一场梦里。那个“外省人”在台湾,平时生活再苦也舍不得掉一滴泪,过年对着大陆方向痛哭一场。从一头黑发盼到一头过早白发。

日出日落的40年后,一个耄耄老人在老伴和四个优秀儿女簇拥下,走在1990年春天回乡探亲的路途。小小茶庵集通往碾桥村短短5里路程,他却双腿拖铁球似的,感觉用了一生时间在走。怯怯地走,怯怯地看,怯怯地想。磨盘郢子原来几十户人家茅草房,现在缩小成几户精美洋楼。种上油菜和小麦的田里,偶见丢弃的,石磙、石磨、碓窝、碗碴、和比房子还多的凸起的坟包。他还记得当年的塘和围沟水是多么清澈,冬天水里的草虾和野鱼,扒网一扒就翻跳乱蹦一大网兜;他现在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哪家哪户原来住在哪叫什么名字。雨打风吹的痕迹里,是熟悉的往事,眼前却是陌生的彼此。村里几乎没有人认出他,和他认识的人。当他们仅靠回忆认出对方;当他接过儿时伙伴颤抖抖地端来一碗热茶;当他听到母亲在他回家头一年去世......喝进口里的水,一刹那,水又从眼里冒了出来。故乡在哪里?家究竟在哪里?回乡的路途还要走多遥远?他扑倒在杂草丛,怀抱谜团一样坟头,问老天、问大地。娘!为何不等等我?娘!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娘!孩儿真的回来了啊!那遥远,遥远,油菜花开得断了魂里,谁也拉不起来,拉不走这个放赖的老小孩。他如何能够停止,停止再一次想念!您又怎么能够埋葬一切回忆!

主人公的墓地,荒草凄凄。每到春暖花开的春天,他一定会回来住两个月。寄宿在亲戚家的他,早晚必到母亲坟前拉拉家常,娘肯定有很多冤痛没和他叙述。在珠泪化露的一条断肠处,自学到大专学历的他,在灰色电线杆上红漆写下:油菜花开在风里起伏  一望无际的潮水一浪一浪奔涌着  让大地变得更静仿佛前世  您和我撕心裂肺的约定阳光下少年  拿着娘的晒衣竹竿蛛网网住飞舞蝴蝶  蜂歌处梦在薄温里伤寒风把金色海梳成一缕一缕细香似青烟2011年秋天,已是78岁高龄的他,回乡准备在自家宅地基仿造三间老房子。要老在这里和母亲合葬的他,前期规划尘埃落定那一天,忽然捂住闷塞胸口。濛濛细雨里,他最后一次去看娘,临走带上一包坟上黄土,上车时无论如何也不要,不要把鞋底泥擦掉。车子缓缓前行,他身体贴在车窗玻璃上回望家的方向,直到身影淡成了一片落叶。落叶没有归根的他,回台湾第三天,憾然离世。一部电影的时间,黑白片产生的一种烟尘朦胧里—— 一棵半身活着半身苔藓的垂柳,倾斜在凝似门前淤泥将平的围沟旁。我抚摸着这棵千疮百孔的树干,跳入眼帘隐密深渊,一排刀刻小字:一丝一丝枝条,都像您的黑发。山河仍在。四季仍在。日月仍在。我在川流不息的滚滚红尘,突然停住脚步。轻轻拨开杂草,这块从寿县八公山开凿而来的粗糙墓碑上,浅到淡到不太看清几行字迹——先母:徐氏之墓子:铁蛋一九九0年,春在处处痕迹里,远村万树蝉声:知了,知了,知了。一个踩着前人肩膀而来的陌生人, 一滴一滴宿缘泪水,默落茫茫大地。在大千世界,我低下去、低下去,小心地拔去坟上一棵一棵杂草。渐行渐远,我在大路转弯的河岸,转身。西边天,太阳飞去。一粒砂的宇宙里,她的“铁蛋蛋”剃着粪耙头,戴着红兜兜----  一路浅浅笑着,又去了一个地方。桥的那头等候他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娘”。

作家简介:杨帆,作家,诗人,绘画与摄影人。鲁迅文学院安徽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刊发:《清明》、《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诗刊、《安徽文学》“实力小说皖军”专栏、《西北军事文学》、《新诗百年》、《海外诗刊》、《中国当代诗歌选本》等。其诗入选多种选本,被“中国当代诗歌博物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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