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集：《与无关有关》
1
他曾经试图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寻找一丝空隙，以便像俗语所说“钻钻空子”。大多时候他找不到。只有偶尔几次当他手握一卷泛黄的典籍，在那些古奥的字句里，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这种空隙，但后来又发现那无一不是幻觉。是的，现实矣，历史矣，哪里存在着空隙可钻呢？人们不知道促使他如此想法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的确活的不愉快。我有一种感觉：是孤独使他如此想象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了这种感觉，我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与其说是一个实体，不如说更像一个影子。对了，他就是一个影子。多么可怕啊！不是他可怕，而是我们对于他来说是可怕的。
2
他一直想写出一部戏，在这部戏中不存在善恶之争，也不存在着美与丑的对峙，当然也不去谈论真理、正义和罪恶等等。他设想着这是一部简单的戏，但同时又是一部最为复杂的戏。有时候，他甚至认为它应该是一部戏中之戏，其中包含了人类所有的梦想，又包含了所有对梦想的诋毁。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部什么样的戏啊！如果真是如此，他的愿望便达到了。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动笔，却为第一词应该写下什么而苦思冥想。
3
为什么我们总是留意着发生在遥远年代的事呢？英雄，哪怕是草莽英雄，也使我们的心为之颤栗；风、雷，狂驰的马匹，看着看着它们就来到了我们的眼前，掠掳了我们的灵魂。有时候我想：他们是神秘的岁月的主人，就像那些粗砺的石块垒砌的城堡，笨重的厚门内隐匿不出的主人一样。而现实的生活是平淡庸俗的。逃遁以秘密的形式支配了我们的思想。
4
他笨拙的在纸上临摹着“说话”、“生活”等字词。我不知道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这些字词向他呈现了什么。对于我而言，在很多时候亦对这些词的意义是糊涂的，“生活”？什么是生活？古今多少哲人讲述过它，但搞明白了吗？一个六岁孩童的心灵怎么能清楚这样的字词的含意呢，可能吗？但有一点我希望他明白，即：这些词的重量是惊人的。而我之所以让他最初识字便教给他这些词，原因在于它们的确具有非凡的重量，人一生都会驮载着它们，直到死亡。
5
在傍晚，他感到了夕阳的艳美，同时也感到了它的虚幻，这在他的心灵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晕眩。因而，有一刻，不是感觉人在地面上站着，而是在下降，沉入黑暗之中。他想说：夕阳在这里不是真实的，它映照着的景物也失去了往日眼睛所见的真实感。是啊！那纵横交错的电线，那远处的树影，多么奇怪地出现在人的视线中，和记忆中的完全两样。他知道：这一刻，他已成为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被夕阳的色彩击中了要害。
6
江南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时候不是什么现实，而是迷离的梦幻，带有残破的色彩。他在头脑清醒时意识中不时浮起的是一些首尾全无的情景：一座冷风凄雨吹打着的楼馆；一段若有若无的弦音；一个脂退色凋的丽人；一个酩酊大醉的文士。而在他的内心深处真正挂念的正是这样的江南。因此，它的鱼米之丰腴，林木之秀雅，水波之浩渺，对于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亦或说可有可无。他的江南啊！那是北人南迁的江南，一代代亡臣的江南，笙歌吹断的江南，诗愁词怨的江南。旧江南……
7
动物园里一只失去一条腿的黑豹吸引了人们的目光，特别是孩子们的目光。好奇心占满了他们的心灵。这只昔日荒野上的天之骄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一次同类的残杀？一次意外的事故？亦或是人类中的猎人的枪击？我凝望着它在铁栅栏中三条腿站立的身影，从它的眼睛中看到了深深的敌意：仇恨、愤怒。我不由的猜想这只黑豹内心底处想着什么。是什么呢？但不管它想着什么，可以肯定在他的内心存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
8
谁能够走进一部书中又走出来呢？他曾经这样幻想着。而马拉美的名言：世界存在于一本完美的书中。那么，无法进入书中，不就意味着永远站在完美之外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悲哀郁积在心中便是肯定的了。当他再次凝望着自己的生活时，情景的的确是无法乐观的。他发现了什么？当我这样提问时，耳边听到的是：喧嚣。而且，只有一瞬，他便消失在茫茫的人群中了。我已经无法指认他是哪一个，只感到他也许是我所见到的任何一位：卖菜的小摊贩；手握警棍的治安人员；开出租车的司机；脂粉厚抹的风骚女人；老态龙钟的退休干部。现在，他是在削减了的向往中支配着自己。而生活就是一个词：削减。
9
闹市。的确是闹市。他钦佩最早用这个词来形容城市繁华街道的人。置身在春熙路，或盐市口，喧嚣以高分贝涌进耳朵。如蚁的人哪！真是太多了。每一次，当他成为其中一员时，心中感到的是“消失”。作为个体的人的消失。宁静和空旷会使一个人加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闹市”却迅速地使人感觉迟钝；茫茫然是最确实的感觉之一种。在闹市，每一个人都对另外的人进行着吞噬，而共同的吞噬又使得每一个人不再是自己。对于他而言，置身闹市是恐惧的，不光是精神上感到了“消失”，而且肉体上的感觉也十分强烈。很多次，他的确感到自己的身体变窄缩小。但这种变窄缩小又不是成为了一张纸。他说：是纸就好啦。至少可以轻得飘起来。不！变窄和缩小的身体不会飘起来，它就像一种说不清楚的物质，只是在向下沉，到达的地方是黑暗的中心。他说：闹市，闹到最后人彻底的不存在了。闹市啊……
10
在所有物质中，他对纸充满怜惜。纸的命运由于使用者不同，因而其遭遇也大不一样。如果纸落入三流写作者手中，遭遇的必定是毁灭，会被焚烧成灰烬或者化为纸桨；要是它碰上的是伟大的写作者，那结局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它会被仔细地抚弄，得到最好的呵护，被安置在最好的场所，诸如图书馆、藏书楼里。面对纸的这种不同遭遇，他有时候甚至会发奇想，认为应该赋予它一种功能，譬如当那些三流写作者一提笔触及它时，它就会自动做出反映，使之的写作无法到达纸上。当然这只是一种异想，因为纸由于担负了历史传递者的责任，也就必定承担着人类生活中的一切，好的坏的写作，就是它不得不遭遇到的命运。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