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黄学派的两个“疯子”（上）
了解张其成教授的人都知道，他师承“章黄学派”。
章指章太炎，黄指黄侃。这个学派，是民国时期逐渐兴起的一个旨在保护保留文言文的学派。“章黄学派”在小学研究史中有重要位置。这一学派与胡适为代表的白话文支持者的矛盾就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白之争”。
这对师徒，学问上博古通今是国学界第一流人物，另一方面又都是孤傲之人，有狂、有傲、有风骨、也是第一流的性情人物，后来有人形容这对师生为“一对疯子”。我们来听听他们的轶事，感受下大师们的风骨。“风骨”这个词很美好，现代能用这个词评价的人越来越少......
一次，他来上课，五六个弟子陪同，有马幼渔、钱玄同、刘半农等，都是大师级人物。他国语不好，由刘半农任翻译，钱玄同写板书，马幼渔倒茶水，可谓盛况空前。老头也不客气，开口就说：“你们来听我上课是你们的幸运，当然也是我的幸运。”贯常的狂，大有“平生不识章太炎，访尽名流亦枉然”之架势，却丝毫不影响他备受众人敬仰的状况。
他有资格说这个话，他对中国哲学、佛学、经学、孺子学、史学、文学、语言学、中医学等领域都有建树成就。他学识渊博、文笔古奥、自成一体。他一生著作颇多，约有400余万字。著述除刊入《章氏丛书》《续编》外，遗稿又刊入《章氏丛书三编》。所著《新方言》《文始》《小学答问》，上探语源，下明流变，颇多创获。关于儒学的著作有：《儒术新论》《订孔》等。
另外他是著名的经学大师，同时他还是成就卓著的中医文献学家，尤其对《伤寒论》文献之研究，至今鲜有出其右者。他在中国近代社会转型期，将中国传统文化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并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底蕴广泛吸收外来文化，他就是国学泰斗章太炎先生。
章太炎
然而这样一个学富五车，深耕“小学”，文字“古奥”，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泰斗级人物，却并不是人们想象中或迂腐或谦谦君子的“高洁”形象。他仗着学问高骂人无还口之力，有时还会动武耍粗，绝对的硬核耿直男。
鲁迅笔下的章太炎先生，首先是是二十世纪民主主义革命先锋，其次才是一个大学问家。他张扬国粹，却坚决而激烈地反抗权威和反抗一切束缚。他是一个道德主义者，强调道德的力量，却反对社会对个人的压抑，主张个性的绝对自由。
“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刊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鲁迅
语不惊人死不休
章太炎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爱好”。16岁参加“童子试”,试题为:论灿烂之大清国。他的眼里，鸦片战争后,外国军舰闯入中国沿海城镇烧、杀、奸、掠;许多清朝官僚对洋人卑躬屈膝,对人民作威作福……大清国何“灿烂”之有?于是他挥毫疾书,把满腔积愤洒于字里行间,并呼吁“吾国民众当务之急乃光复我中华也”,把学政吓了个够呛。不知为什么当时没有获罪,但可谓自幼有忧国之心,包天之胆。
章太炎一生以反清、共和为奋斗目标。一次，他在日本举行反满集会,被东京警察查抄，对方问:“你是大清国哪省人?”
回答:“我不是什么大清国人,我是支那人。”
日本警察吃惊:“你在国内什么阶层?士族还是平民?”
回答:“我是遗民。”章太炎所谓“支那人”,是故意针对大清国的一种说法,和后来日本对中国的蔑称不是一个意思;而他自称“遗民”,则是指叛逆满清统治的大汉遗民。
警察既不懂也看他理直气壮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只好任他离去。
他因为在《苏报》上鼓吹革命,在上海租界受审。原告是大清政府,被告是章太炎个人,而审理者则是租界的洋人法院。
审讯中,他假痴不呆,大逞口才,亦庄亦谐,辛辣犀利,把代表清廷出席原告的官僚孙建臣弄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只恨生不逢时摊上这个倒霉差事。最后章太炎大笑:“你们堂堂大清政府,竟然跑到租界的小法庭控告我一个老百姓,国家被你们败坏成这般模样,还有何脸面出席叫嚣?”孙建臣气急败坏,脱口而出:“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如此辱弄?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引来旁听观众哄堂大笑。
对于章太炎不以清政府为合法政权的立场来说,这场官司本身可以说是个胜利。
袁世凯怕他敌过千军
1915年，袁世凯想做皇帝，章太炎把建立共和时期袁世凯给他颁发的勋章做了个扇坠,跑到新华门袁世凯的官邸跳脚大骂,继之把传达室砸了个稀巴烂。袁世凯于是将他诱至龙泉寺幽禁，后来又挪到城里一处宅子继续好吃好喝的供养就是不许他出门；
这一禁就是三年。袁世凯软禁章太炎,政策是:吃穿用的费用全报销,上不封顶。他“发疯”时,放火烧屋要制止,砸东西骂人则任其自由,家什毁坏后重新购置,倒也刺激消费,促进了物资流通。
章太炎没事就在房子里乱砸乱骂,指名道姓,或者用文明棍把看守他的护兵打得抱头叫苦,还在住所的门上窗上桌上遍写“袁贼”二字,以泄怒火。后来写腻了,不过瘾,又从后花园里挖树根,修理成人形,写上“袁世凯”名字,先烧后埋,然后高兴得满院子跑圈,连跑带喊:“袁贼烧死啦!袁贼烧死啦!”
再到后来,骂人之余百无聊赖,就在寺里讲课,宣扬革命道理。袁世凯的便衣混在学生中去侦察,大约是章太炎口才太好,其慷慨激昂的风度精神尤能感染人,几个便衣竟然听出了门道,认真记笔记认真学习。
章太炎被迫写“劝进书”，书云：“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清朝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
袁世凯是一代通权达变手腕阴鹫的枭雄,善于用不同的手段对付不同的对手。他用卑鄙手段刺杀了手握兵权通晓军事的宋教仁。却对章太炎这虽然名望很大,又有激烈癫狂“疯子素质”,自称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是民国弥衡”的一介书生的做法让人啼笑皆非。袁世凯虽然又气又怕可居然要做个民国曹操！任章太炎笑骂,尊而不杀,非想成全自己个爱才的名声。章“疯子”骂得越凶,显得自己度量越大,胸襟越广。
章太炎被袁世凯扣留期间不少朋友想营救他。有个人转求袁世凯最亲信的张秘书，说：“袁总统手中握有精兵十万，还怕一个书生不成？就把太炎先生放了吧！”张秘书听罢，瞪大眼睛说：“这可不行。太炎的文章，可横扫千军，也是可怕的东西！”
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时，在树根上书上“袁世凯”名字，每日击打数次，以泄心头之愤。1915年，章太炎书“明年祖龙死”，而袁世凯恰恰就是1916年死掉的。这毒嘴后来还“毒”死了自己的爱徒黄侃。
文骂刘半农
北大教授刘半农是“五四运动”时期推动白话文运动重要人物，有一次他发文说“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么人再写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话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写白话文的，就是活人。”章太炎看了很不以为然。
很巧，不久后刘半农拜访章太炎，问其对白话文的见解如何。章太炎说：“白话文不自今日始，我国的《毛诗》就是白话诗。历代以来，有白话性的小说，都是以当时的言语写出来的，写得最好的是《水浒》、《老残游记》等，甚至有用苏州话写的《海上花列传》。但是你们写的白话文，是根据什么言语做标准？”一下抓住要害。
刘半农大放阙词：“白话文是以国语为标准，国语即是北京话。”
章太炎听了哈哈大笑，问刘半农：“你知不知道北京话是什么话？”
刘半农不假思索答说：“是中国明清以来，京城里人所说的话。”
章太炎质问道：“明朝的话你有什么考据？”
刘半农无言以对。
章太炎就用明朝的音韵，背诵了一大段文天祥的正气歌，其发音与北京话完全不同，接着就说：“现在的国语，严格地说来，十分之几是满洲人的音韵，好多字音都不是汉人所有。”
刘半农不知如何应对。章太炎继续说：“如果汉人要用汉音，我也可以背诵一段汉代音韵的文字。”说完他就背了两首汉诗，许多字的音韵都与现代不同。
他又问：“你知不知道现在还有人用汉代音韵或唐代音韵来讲话的？”本来刘半农已听得呆若木鸡，悻悻说“现在哪里有人用汉音来说话？”
章太炎说：“现在的高丽话，主要语是汉音，加上了唐朝的唐音、朝鲜的土话和外来话，即是今日的高丽话。”接着他说：“还有日本话，主要的中国字，称为汉字，即是汉音，其余的联缀词，日本各地的土音，又加上了近代各国外来语，就成为现在的日本语。日本人的发音，各处不同，以东京为正宗，汉音也最准。各道各县的发音，连东京人也听不懂，这是你刘半农先生不研究'小学’，不研究'音训’，不曾研究过《说文》，所以你听了我的话，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刘半农面有赧色，无词以对。
章太炎话题一转：“我知道你曾经在北方的报纸上，征求过'国骂’的字句及各地方骂人的话，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到你学校中，在课堂上讲出许多骂你老母的地方话。所以后来你就不敢再做这件工作，现在我来骂几句给你听。”
接着就说汉代的骂人话，是×××出于何书，唐朝骂人的话，是×××出于何书，直说到上海人、宁波人，以及广东人的三字经。看起来好像供给资料，借机把刘半农骂了个酣畅淋漓。这时已超过午餐时间，刘半农同来的人赶忙作揖：“麻烦老师很久，现在我们要告辞了。”落荒而逃。
武斗康有为
章太炎不但笔锋锐利,而且骨子里充满“尚武精神”,受到武力迫害时就会“以暴制暴”。
康有为晚年狂妄自大,以当代孔子自况,弟子们也吹捧他,称他“南海圣人”、“教皇”,洋相很多。章太炎看不惯,就发表文章驳斥嘲弄,结果被梁启超等一干“圣人弟子”找上门来开打。章太炎奋力反击,反抽了梁启超一记耳光,不过因为寡不敌众,挨得一通好揍。话说那个年代的大学问家们也都是率性得很一言不合就开打，还不讲武德的一群人打一个，看来那时的国学大家们不但要学问好，还要身体好。
章太炎后来因鼓吹革命获罪,在上海租界坐洋牢。监狱里的印度狱卒动辄对犯人狂踢乱打,章太炎脾气不改,气冲上来就不顾一切,也以拳脚相对。后来大概打出了名气,狱方无奈,不敢再欺负,居然还给他调任了个帮灶的“美差”。看来以暴制暴，不能忍时无须再忍。
章太炎一直到晚年仍然“尚武”。曹锟贿选总统,章太炎不然会放言大骂,“曹三傻子”很忌惮这个革命元老的言论和能量,就派人甘词厚币的去章宅求其封口。章太炎个性不减,肝火犹盛,抡起拐杖照来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来者可能没想到这蜚声中外的国学大师居然如此尚武,吓得抱头鼠窜。
这个近代国学泰斗一生坚持自我，不肯妥协，爱恨分明让爱者恒爱之，恨者恒恨之，“假”人“小”人恒怕之，他是有血有肉，有烟火气甚至天真一气的“真”人。可见学问做的好，还要有底线、有个性，有风骨才会永远活泼泼的流传于历史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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