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37——139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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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137——139下部 长篇连载)

文|张书勇 

137

根据梁敏君教授的建议,又经过公司高层的反复商讨,炎夏时节,李进前再次跑了一趟省城;——这次和他一道走进省城的,除去小牛、吕向阳、柳康健之外,还有经过层层把关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十名男女公司员工。

上午十时,一行三十余人胜利抵达省城,全部在“中原宾馆”包房食宿。下午三时,在李进前的亲自率领下,三十名员工一律身穿印有“香雪”公司标志的崭新服装,分乘两辆中巴客车雄赳赳气昂昂的开进省广播电视厅院内;然后在两名工作人员的引导指挥下,三十名员工又依照事先排定的次序,整齐划一的坐进了省电视台“梨园春”戏曲擂台赛现场的观众席位。

“梨园春”戏曲擂台赛是省电视台近二十年来重点打造包装的一个品牌栏目,正常情况每周开播一次,主旨是宏扬传统戏曲文化,推介舞台新人新秀;尽管受到当前娱乐方式愈来愈多样化的冲击,仍在全省全国乃至海外都拥有极高的收视率和稳定的观众群。因为本期赛事由禾襄市“香雪”公司出资二百万元现金独家全额赞助,所以此刻台上台下到处都是“香雪”黄酒的各类广告贴画,尤其是舞台背景上面的张曼丽“自古美人爱美酒”的巨幅喷绘彩照,更是显得恢弘大气,引人瞩目。

晚六时三十分,“梨园春”戏曲擂台赛栏目准时开演并在延迟三至五分钟后,对外现场播出。首先,两名男女主持人翩翩上场,隆重的向场内场外观众介绍了禾襄市“香雪”黄酒有限公司及董事长兼总经理李进前先生的概况;接着,李进前西装革履,胸别鲜花,踌躇满志的登上舞台,面对直播镜头,侃侃的做了“祝'梨园春’戏曲擂台赛栏目越办越火”的致辞;再接着,赛事便在一阵欢快优美的锣鼓声中拉开了帷幕。

李进前致辞完毕,重新坐回台下的嘉宾席位,一面欣赏异彩纷呈高潮迭起的戏曲节目,一面不时回头打量由三十名公司员工组成的“香雪”公司方阵,眼见最前面的一排员工在现场工作人员的手势指挥下,一看到摄像镜头横扫过来,立刻便不失时机的轮换举起“'香雪’公司全体员工向全省人民问好”“自古美人爱美酒”两套牌子,不由得满意的点了点头。

节目结束,从省广播电视厅院内走出,时间已近晚上八点,李进前又立即和小牛一道驱车接上梁敏君,三人共同赶至省报大院,拜访了正在值班的省报总编。半个多月前,两名省报记者根据梁敏君教授提供的素材,驱车赶赴禾襄市采写了一篇新闻稿件,稿件在对禾襄市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经验进行推介的同时,又将笔头对准“香雪”公司,浓墨重彩、详尽翔实的反映了其发展历程和发展近况,而对位于水源镇仲景村的酒黍种植基地尤为称道。这篇题为《谁持彩练当空舞》的新闻稿件,省报编辑部原定在头版头题位置刊发,然而由于连日来中央、省委重大活动频繁,值班总编只好一推再推,迟迟没有刊出。

省报总编和梁敏君是大学时代的同学,两人关系十分友好。此时,在梁敏君的一再恳请坚持下,总编总算安排人将排在半月之后刊发的《谁持彩练当空舞》一文从报社采编系统中的稿源中心提出,定于次日刊发。“老董,你可不能谎我!”梁敏君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对着总编说道,并带着李进前守坐在总编办公室内,直到凌晨时分亲眼看见稿件上版报纸清样出来,方才告辞离去。

“进前,明白我的用心了吗?”轿车驰过行人寥落的街面,尽管熬了大半夜,梁敏君仍旧双目炯炯,毫无倦意。

每次见到梁敏君,李进前便总会想起远在异国他乡的钱洁琼,并进而想起当年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恋;正在心头百感交集时候,忽然听得梁敏君问话,李进前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迟疑说道:“梁姨,你的意思是——”

“最近闲来无事,在微信上看到了这样一个段子:再优质的产品也是需要广告支撑的,农夫山泉一遍一遍的放广告,不是让你立即去买水,而是告诉你他们对水的执著;奔驰轿车一块一块的竖广告牌,不是让你立即去提车,而是告诉你他们对车的态度……”梁敏君双目直视李进前,娓娓说道。

李进前猛的一拍脑门,道:“梁姨,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了:'香雪’黄酒要想真正走出国门,占据市场,常驻消费者的心间,公司在努力提高产品质量的同时,还必须要有多样化的铺天盖地的广告作支撑……”

“嗯,进前,你的悟性很高,可谓一点就透。”梁敏君继续娓娓说道,“这次走进'梨园春’戏曲擂台赛现场,在省报上刊发新闻稿件,就是我在这方面的初步尝试。——你不要小看报纸上的新闻稿件,有时候一篇新闻稿件的广告效应,远比一版纯广告性的文章大得多呢!”

李进前点了点头,道:“梁姨,我以后一定多多向你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争取早日让'香雪’走出国门,遍布世界!”

李进前与省委书记万嘉乐的意外碰面,是在参加观看“梨园春”戏曲擂台赛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当时,在“中原宾馆”一楼多功能大厅内外举办的全国春季物资贸易交流大会开幕式刚刚结束。

这次国际性的春季物资贸易交流大会简称“春季物交会”,由国家商务部主办,豫省省委省政府承办;大会本着“主打精品、宁缺毋滥”的主旨,只设置了三百个参展柜台,其中二百个柜台对准省外厂家客商,每个柜台明码标价人民币三十万元整,一百个柜台对准省内厂家客商,每个柜台明码标价人民币二十万元整。早在一个多月前,李进前就安排柳康健和吕向阳多次往返省城,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和全力以赴的角逐,最终为“香雪”公司夺得了两个参展柜台。对此,李进前感到十分满意。

在梁敏君的亲自参与策划下,李进前和柳康健、吕向阳带人对两个参展柜台进行了精心的装扮布置:柜台背景是张曼丽“自古美人爱美酒”的巨幅喷绘彩照,彩照下面用红蓝两色宋体小字,详细介绍了“香雪”公司的经营模式、发展现状、获得荣誉以及“香雪”黄酒的质地优点、生态功效、市场前景概况;柜台左右两边各自放置两盆巨大的栩栩如生的豫JS31号酒黍模型,模型旁边又亭亭玉立的站着四位身穿旗袍肩披绶带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柜台上面则整齐的摆放着各个品类的“香雪”黄酒,由四位精心挑选长相漂亮身材优美的公司女工负责向前来参观的客商领导讲解推介;四位女工的身后,又是四位从省艺术学院重金聘请的美女模特,服装时尚,打扮前卫,伴随着清雅悠扬的音乐旋律,袅袅娜娜飘飘洒洒的来回走着猫步。

果然,大会开幕式刚一结束,“香雪”公司的两个展台便赢得了各路客商厂家和媒体记者的青睐,大家纷纷围拢过来,或欣赏张曼丽的巨幅玉照,或品评“香雪”黄酒的式样质地,一个个口中啧啧称羡,有不少客商厂家甚至要求当场签订购销合同。不多一会儿,在梁敏君的陪同下,万嘉乐带领商务部和省委省政府的一行官员走了过来。万嘉乐站在“香雪”公司的展台前注目良久,忽然扭过头去问道:

“梁教授,这就是你刚刚介绍过的黄酒吧?”

“是的,万书记。你瞧这质地、这式样,确实相当漂亮相当新潮呢。——这位小伙子便是公司的负责人李进前了!”梁敏君一面回答,一面扭头示意站在展台后边有些慌乱局促的李进前。

李进前赶紧上前拜见万嘉乐;万嘉乐握住李进前的手,呵呵笑着说道:“小伙子,我已经看到昨天的省报了。那篇关于'香雪’黄酒公司的报导文笔不错,内容更好,回头我打算再认认真真的拜读一遍,争取做个批示。小伙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要好好的把握机遇,努力奋进,争取再上新的台阶哟!”

李进前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省委书记这样级别的领导,直觉得万嘉乐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激动之余,竟脱口说道:“万书记,我们公司借着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的东风,建立起了酒黍种植基地,采用'公司+基地+农户’的运营机制,把农业产品同商品市场直接联系起来。目前在全省乃至全国,这种成熟的经营模式都不多见,欢迎你在方便的时候光临指导工作啊!”

“好,好,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登门拜访的!”万嘉乐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带领随行人员迤俪向前走去。

走出“中原宾馆”,李进前依旧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之中:刚才当万嘉乐站在“香雪”公司展台前,以及自己和万嘉乐会面交谈时,都有众多记者蜂拥而来,有的水笔笔尖唰唰记录,有的相机快门咔咔拍照,甚至有三名晨报、晚报和商报的记者在万嘉乐离去后,又专门对自己进行了采访,这些新闻稿件刊发后的广告效应,用梁敏君教授的话说,“远比一版纯广告性的文章大得多呢!”

李进前怀着这样的心情拉开车门刚要坐进去,忽然一抬头发现栏杆阻隔的马路对面,一个白裙长发、窈窕细致的女孩正朝停在站牌前的132路公交车的车门跑去。“——晴儿!”李进前在心里惊叫一声,三年前和晴儿初次相逢的场景电光火石般的闪现在了眼前;他快速坐进车内,伸手拉闭车门,同时大声叫道:“小牛,快,在前面街口处掉头,追上132路公交车!”

小牛立即遵话照办,奔驰轿车在一路拥堵如潮的车流间左冲右突,死死跟在132路公交车的后面;在此期间,晴儿那含情凝愁、娇艳如花的笑靥始终在李进前的眼前反复闪现;晴儿那哀怨哀愁、欲说还休的留言始终在李进前的耳畔反复旋响:

“哥,我走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132路公交车停了,132路公交车开了;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但却始终不见刚才那个女孩的身影。“不会错的,不会错的。我刚才明明看到了晴儿,她就坐在前面的公交车上,我只要跟着公交车,就一定能够找到晴儿……”李进前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终于,当132路公交车在省城西郊的一座站牌前停下时,白裙长发、窈窕细致的女孩跳下了车,袅袅婷婷的朝向一处居民区走去。李进前立即推门下车,快步追在后面;距离女孩大约两步来远的时候,李进前忍不住的叫了出声:“晴儿——”

女孩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原来并非晴儿,只是和晴儿身材绝像的另外一位女孩罢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李进前道歉时候,两个眼眶在不知不觉间涌满了泪水。

138

远在二十米开外,张天远和若凤就隔着轿车的前窗玻璃,望到护城河南岸的林荫道间,那座背南面北、简陋破旧的小院门前,骆香藤正将一床被褥抻开搭在两棵树间的细铁丝上,然后手持一根木棍使劲的抽打着被褥的表面;伴随着一下一下啪啪的抽打声音,许多细若游丝的尘埃便在金黄色的阳光里飞舞飘荡着。

“弟妹,你在忙啊?”若凤率先推开车门跳在地上,张天远紧随其后;两人关闭车门,肩并着肩的径朝骆香藤走去。

骆香藤闻声转身过来,手搭凉蓬望了半天,方才脸上现出讶异神情,说道:“是天远大哥和若凤大嫂啊,你们一向可好?”

“好,……还行吧!”若凤一面答话一面偷眼打量着骆香藤。骆香藤尽管已是三十出头的年龄,但因相貌秀美,身量苗条,看去顶多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虽然此刻依旧脸色惨白,但两颊间毕竟已有红润之色隐隐透出,表情沉静中藏着凄然,眼神淡漠里羼着伤感,似乎依然未能从唐盛牺牲的阴影中走出来,不过正因如此,倒更增添了几分哀怨哀愁、欲说还休的凄美风韵。

“怨不得若桐……”若凤在心里暗自嘀咕道。

“这里靠近城河,湿气太大,衣服被褥需要经常搭出来在太阳底下曝晒……”见若凤和张天远站在面前并不立即走开,骆香藤一来不愿失了待客礼数,二来心中隐约猜出了些什么,便隔着被褥没话找话的说道。

若凤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弟妹,我们今天赶来蔬菜批发市场考察行情,顺便把我们家大棚内最新一茬的青椒、番茄、豆荚采摘了些,原本打算作为样品送给几户常来常往的商家尝鲜,不想他们全都外出旅游去了;我和你天远大哥商量后,干脆再买几样肉鱼禽蛋,一块带着来到你家,想借着你家的锅灶炒炒咱自己吃了算了。你看好吗?”

骆香藤抬眼望着若凤,她心里清楚若凤所言不过托词而已,但因这话里带着些协商甚至是恳求的意味,自然不好意思回绝;加上张天远和小王又将真空包装的几袋青菜、还有各类肉鱼禽蛋已从车内提了出来,因此只得勉强一笑:“只怕我手艺不好,做出来的菜不合你们的口味!”

“弟妹,你就别再谦虚了,反正到时不用你下手就是!”若凤回头冲张天远和小王使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即提着青菜先自进了院内。若凤帮着骆香藤将另外两床被褥抻展开来,搭在细铁丝上,再用木棍抽打几遍,两人这才双双走进院内。

小王将青菜放下后,便依照吩咐先自出院去了,只留张天远独自一人双手背后在院内来回踱步。这边骆香藤回至西厢卧房,换过衣服挽起双袖正要出门洗菜,却被若凤伸手拦住了:“咱姐妹两个坐下说说话。你不知道,你天远大哥在家锅上灶下都是一把好手,今天就请他给咱们露两手瞧瞧!”

若凤说毕,便隔窗冲着院内喊道:“天远,别光站着当甩手掌柜的,今天锅灶上是好是坏就看你的啦!”

“哎!”张天远在院内答应一声,立刻打开院内墙角处的水龙头,开始着手淘洗青菜了。

骆香藤望着若凤,眼睛慢慢的变红了,转过头去语气哽咽的说道:“姐,……你好福气!”

“妹……”若凤伸出右手轻轻的拍着骆香藤的肩膀,“姐……不是有意的!”

两人在不知不觉间竟以姐妹相称了。

骆香藤擦着眼睛,凄然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看到你和天远大哥妇唱夫和、相亲相敬的样子,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中午寒寒放学到家的时候,张天远果然大显身手,整治好了四荤四素八个精致菜肴并全部端放桌上。若凤帮着骆香藤给依旧躺卧于东侧厢房的唐盛母亲擦洗了身体,又通过导管给她喂了三百毫升病人专用的流食,再将晒得暄腾腾的被褥下铺上覆以免受寒;一切打理完毕,两人这才回到桌前吃饭。

张天远烹制的菜肴既时令新鲜,又色味俱佳,大受寒寒欢迎;寒寒直吃得狼吞虎咽,连声叫好。若凤知道这些菜肴在饭店里价格不菲,也知道凭着骆香藤目前的经济状况根本舍不得给孩子买吃,不由得背过身去,暗暗的落下了几颗眼泪。

午饭过后,张天远陪着寒寒去往学校;偌大的临河小院内,除过唐盛母亲,一时只剩下了若凤和骆香藤两人。若凤和骆香藤搬出小椅相对坐于堂屋正房门下,金黄色的日光倾斜着悄无声息的铺射面前,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又各自移开目光,谁也没有说话。

“姐,我知道你和天远大哥此行的意思……”不知过了多久,骆香藤终于嗓音潮润的说道。

若凤倏的转头过来盯着骆香藤,——这正是她和骆香藤整整一个上午都想提起、却又都想回避的话题,——颤抖着嗓音问道:“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骆香藤清秀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过一丝红晕,许久方才低着头,娓娓说道:“那是去年年前时候的事了……”

那天清早,也就是唐盛牺牲后的第二个月,骆香藤一起床便犯了难:尽管一省再省,到昨晚晚饭时分,灶下的液化气还是用了个精光,需要立即去往六里外的液化气站灌气;可是凭着她的柔弱体力,单是空液化气罐就够扛的了,何况是灌满了气的液化气罐呢?——其实这也不算难事,只需一个电话,便会有人送气上门的,可是自唐盛去后,她就在心中暗自立誓:绝不轻易让任何一个陌生男人走进家门,免得惹出是非。因此望着好不容易挪到院门下面的空液化气罐,想起唐盛在日肩扛液化气罐跨步进门时候的情景,骆香藤不由得背靠门框,悄悄的抹起了眼泪。

“大姐,需要灌气吗?”正在这时,一个问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骆香藤抬头看时,原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年轻人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然而一时却又忆想不起,便慌乱的答道:“灌气,啊不,不灌!”

年轻人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大姐,我是'天凤’公司的若桐,那天陪着我姐和姐夫他们来过的。你肯定是需要灌气了,要不然把空液化气罐挪出来干嘛?”

“我……我不要你管!”怪不得有些面熟呢,骆香藤恍然大悟;然而想起绝不轻易让陌生男人走进家门的誓言,骆香藤又立即坚定的回答道,然后便继续双手用力的向外滚移着空液化气罐。

年轻人不再说话,大步上来抢过液化气罐扛在肩上,说道:“我帮你去灌,你只需在家等着即可!”说完也不等骆香藤回话,便快步跑了开去。

“你……”骆香藤急得虽连连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暗下决心:等灌气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门,自己哪怕就是背,就是抱,就是滚,也要将液化气罐弄进厨房里去。

不过半个小时,年轻人坐着一辆三轮车返回来了,从车上卸下装满了气的液化气罐,径直扛到院门下面。骆香藤刚要出口阻止,年轻人却回头招手叫过驾驶三轮车的粗壮妇女,吩咐她把液化气罐扛进厨房并将气管的出口入口接好,然后自己就大摇大摆的走了……

从那以后,名叫若桐的年轻人便再没有出现过,这使得骆香藤心里的疑窦减去很多;然而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件事情使她感到了困惑:原本每天早晨她将家里的垃圾整理装袋后放在院门外面,然后出门上班时候顺带捎至公共垃圾池内;可是一连几天等她出门时候,垃圾袋却已不翼而飞。一天清早,她在放完垃圾袋后侧身院门背后,隔了门缝偷偷的向外窥察着,不多一时,便见若桐快步奔来,拎起垃圾袋就走……

第二个月月末,当灶下的液化气用完、骆香藤刚将空液化气罐挪至院门下面的时候,若桐竟又不期而至,依旧像上次那样扛起液化气罐就走;返回时候,也依旧像上次那样带着那个粗壮的妇女……

去年春节前夕,骆香藤正在考虑去往哪里借辆三轮车到超市购买年货的时候,腊月二十二的早晨,刚一拉开院门,便看到若桐指挥粗壮妇女驾着三轮车驶到门前,车上装满了肉鱼禽蛋和面粉青菜,甚至还有对联版画等等物品。她尚未来得及出口阻止,粗壮妇女已将各类物品搬运进院,放在了堂屋门前;她拼命将钱塞进她的手中,然而她却将钱扔在院内,然后和若桐一道驾车飞速离去……

时至今日,若桐除坚持定期前来为骆香藤灌气送气外,还要隔三差五的替她购买生活用品然后指派粗壮妇女送来。骆香藤虽慢慢明白了若桐的用意,但却坚守誓言,始终未让若桐跨进院门半步,同时又用纸笔认真的记下若桐所送的每一样东西,打算有朝一日全部偿还给他……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骆香藤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述说,然后便长久的陷于沉默之中。

“妹,姐想问你,事到如今,你……有往前再走一步的想法吗?”若凤反复斟酌很久,方才艰难的问道。

骆香藤凄然一笑,摇了摇头,语气极其坚定的说道:“姐,唐盛去后,我始终走不出他的阴影;再说我都三十二岁了,又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迈得开步呢?”

“说的也是,你现在的处境确是进退维艰哪。”若凤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姐想求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骆香藤抬眼盯着若凤:“姐,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保证决无二话!”

若凤忽然流了眼泪,哽噎说道:“妹,若桐是我的弟弟,是在这个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父母离去得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苦苦巴巴的终于走到了今天。给他体体面面的办场婚事,让他快快乐乐的享受生活,始终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最大心愿……”

骆香藤目光沉静的望着若凤。

若凤擦了一把两腮边的泪水,继续说道:“这几年追若桐的姑娘也算不少,可他一个也看不上。去年有段时间,他动不动就放下公司业务赶来城里,我和你天远大哥也弄不清楚为了什么原因,后来听得司机小王说起,才知是为了你……”

骆香藤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晕。

“我清楚若桐的性格,他表面看似绵软,其实内心十分刚强,表面看似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其实内心极有主见,对于认准的事情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眼看着他一天一天的痛苦不堪,一天一天的消瘦虚弱,我和你天远大哥都十分心疼,几次劝他说他,可他始终不肯回头……”

骆香藤的双眼慢慢的潮润了。

“我们思来想去,感觉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前来求你:若你有往前再走一步的想法,我和你天远大哥保证体体面面的给你们办场婚事,保证若桐将寒寒视若己出,将老人视若己母;若你决心不肯往前再走,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的了断这段孽冤。——妹,你能理解当姐的这片苦心吗?”

骆香藤擦了擦眼睛,沉静的说道:“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最近正想寻个小的单元房租下,然后把这座小院对外租出;租出租进的差价每年大约三千来元,也可弥补家用。不论搬到哪里,我都会将地址严格保密,保证若桐寻找不到……”

“妹,你是好人。我和你天远大哥谢谢你了!”若凤紧紧握着骆香藤的双手,泪流满面的说道。

139

铜汁般的夕阳光柱透过屋脊和林梢的缝隙,淋淋漓漓的铺满了院内陆面;麦兜就站在一带光柱里,双脚轮流向前踢跳,同时嘴里按着节拍抑扬顿挫的唱道:

天上的太阳——光呀光灿灿,

地上的校园——破呀破烂烂;

一百个学生九十九个——大呀大笨蛋,

还有一个——流呀流窜犯;

……现在,随着春天的逐渐老去,随着夏天的悄然到来,一家人吃饭的阵地,再次由后院的堂屋当间转移到了院内的弯腰枣树下面。头顶上,一只即将归巢的炸梨鸟正在喳喳噪叫,几只鸽子正在相互梳理羽毛;阵阵清风掠过,在带来阵阵麦粒清香的同时,也使得簇簇细如麦芒而散发着逼人青翠的枣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了独坐在石桌石椅前的赵夏莲一头一脸。

这臭麦兜,小脑瓜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怎么尽唱些稀奇古怪的歌谣?赵夏莲以手支颐,心中暗自想道。

赵伯冉双手端着饭菜走出西侧厨房,走到弯腰枣树下面,听见麦兜的歌唱,脸上不禁漾出温情暖意,笑眯眯的问道:“俵将,这又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还是听不懂?”

麦兜嘻嘻一笑,跳站一张石椅上面,双手掐腰,挺起小肚皮骄傲的答道:“校园儿歌,你当然听不懂啦。知道什么叫代沟吗?——这就叫代沟!”

“俵将,懂得的还不少哩,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赵伯冉哈哈大笑起来,把饭菜放在桌上,然后又返身进了厨房。

自打麦兜生病住院回来,赵伯冉的心境便一直十分阴郁:他原本就觉得女儿和女婿的关系不很正常,甚至极有可能已经秘密离婚,但碍于面子再加上心存侥幸,始终没敢深入探问;麦兜的住院使他最终有机会从赵夏雨、青荷和赵夏莲、钱兴胤的口中得到了确证,因此精神一下子竟委顿不堪起来。

赵夏莲记得清楚,麦兜康复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吃过晚饭,父亲独自坐在弯腰枣树下面抽着竹管旱烟,一直抽了大半晚上的时间;清凉的月光穿过疏疏落落的莲花云朵,照得满院一片皎洁。后来,父亲就把她叫到跟前,问:“真的离婚啦?”

“是!”她语气平静的答道。

“唉,这个钱兴胤,这个钱兴胤……”父亲咕哝两句,然后就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坐在弯腰枣树下面,大口大口的吞吐着旱烟。

大约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试探着问道:“爹,夜深了,睡吧!”

父亲冲她摆了摆手道:“你去睡吧,我想些事情,想些事情!”

她清楚父亲的性格,就踽踽的回了前院卧室,虽和衣躺倒床上,但却每过半个小时便要坐起身来,隔了卧室的后窗望向后院,见父亲一直坐到鸡叫二遍时分方将烟灰在鞋底上磕净,然后扶着枣树树干站起,步履蹒跚的朝向堂屋走去。

“都怪我太不争气,让爹操心了!”她心里想着,慢慢的落下了几颗眼泪。打那以后,她感到父亲明显的苍老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自然,她内心里对于钱兴胤的怨恨也便增添了许多。

大约从半个月前开始吧,赵夏莲感觉到父亲的心情在慢慢的好转;那天赵夏莲在扒淤河跨河大桥建设工地上忙碌,回家晚些,刚一跨进后院的门便发现父亲独自坐在弯腰枣树下面用“牛眼盅”就着四个小菜喝酒。父亲以往喝酒,三盅便止,然而那晚竟一连喝了六盅,喝得有些高了。喝高了的父亲对着赵夏莲说道:“闺女,行,比你老子做得要好!”

赵夏莲并不知道父亲为何夸赞自己,然而看到父亲高兴,自己也便心情轻松许多,便一屁股坐在父亲对面,说道:“爹,闺女陪你喝两盅!”

第二天上午,赵夏莲才从赵夏雨和青荷那里得知,原来父亲一连几日都在利用闲暇时间到全镇各村转悠,看到闺女主抓的土地“三权分置”工作不但在仲景村,就是在整个水源镇都开展得如火如荼井井有条,各村村民多有赞誉口词,父亲身为父亲,自然便要生出几分得意炫耀之情。弄明白了父亲高兴的缘由,赵夏莲的心情更加轻松了,干劲更加增大了,不觉之间竟将对于钱兴胤的怨恨抛在了脑后。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夏莲发现父亲竟拉起了架子车,天天去到扒淤河跨河大桥的建设工地帮拉土方,——工地上因有一处稍需土方,动用大型机械划不来,所以便由工程指挥部出资雇佣当地民力拉运。父亲和昔日的几位老友一道奔忙拉车,一道装卸土方,一道蹲在坡坎下面歇息,一道谈论曾经的陈年旧事;遇到土坎,还会相互协助,架把的架把,出梢的出梢,配合得极其默契。工地上,不时传出父亲爽朗的笑声。

而且,父亲走在村里,逢人便会开口搭话,大声的邀请来家用石磨磨面,吃筋道捞面,尝面仁锅盔,有时又会把刚刚从自家地里采摘回来的一把青菜随意送人,有时又会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与人争得面红耳赤。赵夏莲感到,父亲越来越像个开朗、俗气而极具生活味的乡村小老头了。

可惜仅仅不过两周多的时间,王安平便被纪委办案人员带走了;得知消息,父亲忽然间竟又变得呆板沉郁起来,既不去往工地劳动,也不常在村里溜达。有两次,赵夏莲都意外发现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人对着娘的遗像默默淌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一辈子和王安平政见不合,关系僵硬,”赵夏莲满心疑惑的忖道,“现在王安平出事了,父亲即便不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绪,也至少该放松快些才是,为什么反倒整日闷闷不乐呢?”……

赵伯冉从厨房内捧了碗筷出来摆放桌上,这才靠着石椅坐下;麦兜早端起放凉的稀饭呼噜呼噜扒了两碗,然后就一溜烟的跑去前院追看动画片了。赵夏莲打开酒瓶,将父亲面前的“牛眼盅”斟满,父亲并不推辞,端起就喝。喝到第六盅上,赵夏莲觉得父亲已经有些上头了,便道:“爹,别再喝了吧?”

“再来三盅!”赵伯冉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对闺女说道。

赵夏莲知道父亲说一不二的脾气,便依言斟满了三盅酒。赵伯冉表情肃穆的一一端起,酹酒于地,说道:“这是敬给你娘的。有些事情,我没办好,对不起你在地下的娘呀!”

“爹,你指的是我和钱兴胤离婚的事吗?”赵夏莲心里咯噔一响,凄然问道。

赵伯冉摇了摇头:“不是这事。钱兴胤算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他伤心?”

赵夏莲将探询的目光望向父亲,赵伯冉却倔强的转过了脸去;父女两个一时无话,于是便各自低头想着心思。

“夏莲……”不知过了多久,赵伯冉忽然喃喃的叫了一声。

“嗯!”赵夏莲觉得父亲的嗓音有些异样,目光诧异的抬起头来。

太阳落山,天光渐渐黯淡了下去。赵伯冉举目望着枣树枝丫间深蓝色的夜幕以及缀满夜幕的银钉般的星辰,又过许久方才喃喃说道:“你曾好几次向我提起过王安平,还问这么多年来王安平身上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贪腐行为我知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我——全都知道!”

“什么?”赵夏莲“豁”的站起身来,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父亲。

一阵夜风摇动枣树枝丫,枣花再次纷纷扬扬的飘落了下来。赵伯冉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赵夏莲的冲动表现,也没有注意到簌簌飞落的枣花,只是双目望着夜幕星辰,语音絮絮,喑哑沧桑,就似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那是很早很早时候的事了。那年深秋,修建丹江口水库需要移民,在邻县的一个山沟沟内,因为出身地主家庭,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和她的两个堂哥被关进公社电影院内,准备作为第二批移民强制押送青海大柴湖……”

在父亲的娓娓述说中,在枣花的簌簌飘落中,赵夏莲尽力展开想象,让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慢慢的在眼前拉开了帷幕:

那时因为据说第一批移民由于路途难行、疾病肆虐和环境恶劣,死者十之二三,所以在乡人们的传言中,往青海大柴湖移民成了一件仅次于劳改的极其恐怖的事情;邻县政府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移民指标,只得先将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青年男女控制起来,然后由公安机关强制押送上路。那个姑娘自知此去难免遭遇厄运却又完全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乖乖的和两个堂哥缩在电影院内;不想夜半之际,忽然听得门外有人轻声叫道:“表姐,我是王安平,千万别出声,我这就救你出去!”

姑娘和两个堂哥自然不敢出声,不过顿饭工夫,门锁果然被从外面扭开了;姑娘在和两个堂哥摸黑冲向门外的同时,值夜民兵也闻风而动,四面包围过来了。结果除姑娘逃出外,两个堂哥又被抓了回去。

姑娘逃出之后,再也不敢回往家里,一直在水源镇一带的农村流浪,而两个堂哥次日便被公安机关强行押送上路,结果一个半途病死,一个杳无音讯。两年半后,姑娘在仲景村里结婚成家,她就是赵夏莲的母亲。

尽管明明知道王安平只是为救表姐而误打误撞的救了自己,赵夏莲的母亲还是一直到死都把王安平看做救命恩人;当然这件事情仅有她和丈夫知道,王安平全部知情,因为王安平始终认为当年救出的就是自己的表姐……

“王安平是我推荐入的党,开始时候表现不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慢慢的变了,变得贪得无厌,变得唯利是图。我曾严厉批评过他多次,每次他都表现得诚惶诚恐,信誓旦旦的表态照单全收,然而背后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而我因为你母亲的缘故,始终狠不下心来……”赵伯冉叹了口气说道。

“后来王安平开始在背地里拉帮结派,试图从工作上架空我;再后来他对于金钱的贪欲越来越大,表面公道正派清正廉洁,一副忠厚长者模样,其实在经济上见钱就捞,越来越胆大妄为;而我却只能遵从你母亲的遗言装聋作哑,片言不发,终至于申请提前退休,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仔细想想,我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一直拿着群众利益,拿着集体利益来换取王安平对你母亲的救命之恩,然而同时也坑了王安平,使他从一个热情上进的好青年一步步的走向犯罪,走向牢狱。我、我有愧于共产党员的称号啊……”最后,赵伯冉捶打着脑门悔恨的说道。

赵夏莲的心理变得极其复杂了,她不敢告诉父亲“3·18”事故就是王安平和钱兴胤联手策划的,目的就在于搞垮自己;她更不敢告诉父亲王安平出事之前竟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编造出种种经济问题,目的依旧在于搞垮自己。她害怕父亲苍老而脆弱的心理承受不了……(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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