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
文|马景新
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久远而又模糊的印象,努力从大脑里搜索出来的点点滴滴,也大多是在我长大后,在母亲的追述里才得以捡拾下来的零星片断。
我还 记得爷爷是个瘦高个儿,面庞清癯,衣着整洁。由于牙齿脱落,两腮陷下两窝。走起路来,老爱背着手,低着头,总像是在思考什么。
爷爷的父亲是大地主,乡下有很多地,城里有很多生意。 爷爷年轻时候就读于武汉司法大学,后因家里生意缺人手, 爷爷的父亲就非让他退学回家经商不可。 实际上爷爷还是想把学业完成了, 但父命难违,只好退学。但那时候的学不好退,无奈之下,爷爷就想了个办法。他事先把一枚红枣嚼碎了含在嘴里,出早操时故意跌倒,并当众吐出了被染得鲜红的唾液。老师吓坏了,以为这学生得了什么重病。于是爷爷就中止了学业,回到了家乡的城市。 爷爷在人生的道路上转了个身,弃政从商。听姑姑说,爷爷如果司法大学毕业就会出任法院院长的。
解放前爷爷家族的生意做的很大,有花行,烟行,饭店、酒楼什么的,鼎盛时期还开过纺纱厂,在这个城市里曾经显赫一时。 爷爷原本一介书生,早年读过一本名叫《铁流》的书,那是苏联无产阶级文学著作。他受书中进步思想影响,热衷于慈善事业,总拿钱财施舍穷人,还出任过县里慈善协会会长职务。
听父亲讲过,说爷爷很有民族气节,那年日本鬼子占领了县城,抓着爷爷带路。爷爷装傻,故意把路带错,结果挨了一抢托,还被踢了一脚。
在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经很老了。爷爷的故事,都是长大后听长辈们说起的。我记忆中的家,那个据说原来很气派的马家大院早已在兵荒马乱中颓废衰落。精明的爷爷早已经看透了时局发展趋势,就把生意关停了。剩余的家产,在遣散伙计和佣人们的时候,卖的卖,送的送,分的分,县城解放时,已经家徒四壁,于是就被定了个贫民成份。由本来要被专政、改造的资本家成了新社会的主人, 这不能不说是爷爷人生的一个重大举措。
据说,爷爷政治上的敏感还表现在反右派运动的时候。那时姑姑和父亲都是老师,母亲也参加了商业工作。运动开始的时候,组织者鼓动人们向党提意见。爷爷交代姑姑和父亲,谁也不准提,说那是圈套。 但父亲没听爷爷的话,他提了一条,说不该强迫回民吃猪肉(我家是回族)。果然,就因为这小小的一条意见,最后,父亲和凡是提意见的人都被打成了右派。姑姑、母亲,听了爷爷的话,闭口不言,一条没提,虽然运动中被批的厉害,但运动后期平安无事。
我是马家长孙,很得爷爷溺爱。常听母亲说起,我小时候淘气,总和邻居孩子们打架,爷爷不论对错,总会吵到人家家里去,于是爷爷就落了个“护短”的名声。每当我早上醒来时候,枕头边总会放着爷爷为我煮的鸡蛋。当我赖在床上不起床时,爷爷就拿热鸡蛋在我脸上烫。我被爷爷逗得在被窝里格格笑,爷爷就开心得什么似的。
五十年代,爷爷为了养家糊口,在县城四方口开着一家烧鸡店,生意很好,每天烧鸡出锅的时候,诱人的香味飘满了一条街。我离老远就能闻到,就告诉伙伴们说,那是我爷爷做的烧鸡。每当我往烧鸡店的柜台外边一站,爷爷就会给我拿鸡腰,鸡爪子吃。爷爷还常带我去东关戏院看电影。开演了,我就总是追着问爷爷,荧幕上的人是好人坏人。爷爷就不厌其烦的告诉我。电影散了,我早睡了,爷爷就一直把我背回家。一步一步,走过那条街道,走过那条小巷,走回小西关的家。爷爷的背,就是我梦中的摇篮。
小时候,我没少惹爷爷生气,爷爷总是把巴掌高高地举起来吓唬我,但从来没有打过我。 院里有一棵香椿树,树根发一棵小树,长满了嫩绿的叶片。我知道爷爷最爱吃香椿炒鸡蛋,那棵树是他的宝贝。遇到爷爷不答应我要求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那棵树边,摆出一个要折断它的架势来威胁爷爷,这时候,爷爷往往就会妥协。 听母亲说过,大家对爷爷对我的袒护很有意见,说我的顽皮都是爷爷给惯下的。
父亲在学校任校长,母亲是老师,平时很忙,都不在家。更多时候是爷爷在家带我。僻静雅致的院子里,铺着青砖路面,墙角有一颗老梨树,每年都会结满黄澄澄的梨。记得爷爷总站在凳子上给我摘梨吃。爷爷细心地给我洗洗,削去皮,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一次只能吃一个,爷爷说吃的多了会拉肚子。在那还算过得去的日子里,小院里总是充满了我和爷爷的笑声,那是我童年时代里最美好的一段记忆。
后来,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家里来了很多人,院子里的大梨树被砍掉了,家里的木楼板也被抽掉了,屋顶的瓦也被揭了换成了草,最后连高大的砖院墙也扒掉垒成了土墙。后来土墙也在风雨中倒塌了。爷爷说以后再垒,但从那以后再也没垒起来。 我不知道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我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院墙没了,一个好端端的院子也没了,从屋里可以看到大路上走过的行人。我总是担心,没了院墙,山上的狼会不会跑进家里来。大人说过,起大雾的时候,山上的狼就会迷路,就会跑到城里来叼走小孩。一到晚上,我就很害怕地偎在爷爷怀里。爷爷抱着我说,有爷爷在,娃别怕! 我哪里知道,当时正是饿死人的年代,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爷爷只有把家里能够变卖的东西卖掉,才能用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
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爷爷竟然学会了宰羊。爷爷笨拙地用麻绳捆着羊腿,撂倒在地。柔弱的小羊惊恐地叫着,挣扎着。我躲得远远地偷偷看着爷爷捆羊、磨刀,然后用布蒙上羊的眼睛。随着羊的一声惨叫,锋利的刀割开了羊的脖子,鲜红的血喷射而出。羊不叫了,踢腾着蹄子,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场面,夜里就做噩梦,哭叫着醒来。爷爷抱着我,心痛地说,娃吓着了。再宰羊的时候爷爷就把我赶到院门外边,不在让我看那血腥的宰割。
回想起来,那时候真难为了爷爷,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斯文雅静的老人,为生活所迫,竟无奈操起了杀生的屠刀。 那时候私人宰羊是不允许的,一旦被发现就会受到严厉制裁。爷爷冒着被斗争的风险,偷偷买来羊,然后偷偷宰了,再偷偷把肉买掉。有时候赚几个钱,有时候不赚钱,但可以剩余一些羊杂碎,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全家人能经常啃羊骨头,喝骨头汤。那个年代,这就是幸福生活。
爷爷宰羊的时候,就让我在门口放哨,说如果看到有人来了就喊肚子痛。那时候我已经有点懂事了,我觉得挺有意思,很认真地守在门口,但从来也没见有人来过,就没了兴趣。有一次忍不着便大声喊起来,爷爷,肚子痛!肚子痛!爷爷听到暗号,慌忙把正在宰剥的羊,血肉模糊地藏到床下。结果原来是我谎报,气得爷爷高扬起巴掌,把我撵得满院子跑。后来父亲和母亲星期天从学校回家了,爷爷就说给他们听,我以为要挨骂了,他们却在那里哈哈大笑。
后来,却发生了一件决定爷爷命运的不幸事件。
那天天色已经很晚了,到乡下买羊的爷爷还没回来。有人捎来口信说,爷爷在城外渡口那里醉倒了。母亲带上我,赶到河边,看到爷爷躺在沙滩上。母亲搀扶着爷爷,我在前边提着带罩的马灯照路,沿着田间小路,走得跌跌撞撞的。荒野上的夜空里,河边码头那里传来“彭彭”的声响。爷爷突然站着了,说,听,死人了,钉棺材的声音。我吓得头皮直发麻。
原以为爷爷是醉了,休息一下醒来就会没事。但是,爷爷再也没清醒过来。他一天到晚坐在那里,谁也不理睬,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医生诊断说他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造成精神错乱。事后才知道,本来一个和爷爷很要好的朋友,在合伙做生意卖羊时欺骗了他,还昧了良心不认账。那天爷爷喝了很多闷酒,把气关在了心里,人们说叫气心疯。
爷爷疯了,丧失了意识,谁也不认识了,连他最疼爱的孙子也不认识了。我扒在爷爷身边连声哭闹着喊爷爷,爷爷不理我,看也不看我,只是茫然地瞪着两眼。爷爷在想什么呢?也许,爷爷已经不会思想了。后来爷爷被父亲送到湖北一家精神病院治疗,我就很少再看到爷爷了。
爷爷出事后,家就不像个家了。父亲被打成右派劳动改造去了,母亲受连累也失去了工作。母亲没明没黑地给鞋厂纳鞋底挣点钱,带着我和弟弟艰难度日。
再见到爷爷,是他从医院被接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瘦的不像个样子了。脸上的窝陷得更深了,路也不会走了,一天到晚就躺在家里那张竹躺椅上。 那张椅子,曾是爷爷最爱的家具。为了生活,家里的家具几乎都卖光了,剩下这张躺椅爷爷舍不得卖,爷爷累了喜欢躺在上边一边喝茶一边看报。那是那时候爷爷唯一可以享受的方式。竹躺椅默默陪伴着爷爷,度过了爷爷生命最后的时光。
那天,街道上要母亲到乡下去插稻秧,母亲请假说,家里爷爷有病离不开照顾,但人家不批准。母亲是右派家属,那是带有强制性的劳动,不去不行。母亲无奈,只有把我和爷爷托付给在茶馆上班的二妈。
中午放学,我去看望爷爷。爷爷一个人躺在光线阴暗的屋里像是睡了。我在他耳边大声喊。爷爷睁开了眼,慢慢转过头来望我。无神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爷爷很少有这样的反应了,我觉得爷爷当时好像是认出了他的孙子。 我清楚地记得,爷爷看着我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手也动了一下,但没抬起来。我想爷爷可能是想摸摸我的头,或者想拉拉我的手。因为爷爷最喜欢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玩来玩去的。但是,爷爷没能实现他生前的最后愿望,可怜的爷爷已经没有了说话和动手的力气。
那是爷爷最后一次看我,我也是爷爷生前最后看到的亲人。回想起来,爷爷那浑浊的目光里透出的是对他的孙子无限的留恋和慈爱。我那时候虽然很小,但爷爷的目光却永远印在了我幼小的心里,直到现在,想起来就落泪。
当时我想,爷爷可能是饿了,但屋里找不到吃的,只看到锅台上放有一些油渣。我看到过母亲曾用它作饼子,就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油渣拍成巴掌大小,贴在锅里,添上水烧起来。水开了,也不知道饼子生熟,铲出来掰一快尝尝,觉得不错,就去喂爷爷吃。我给爷爷嘴里喂一块,看到爷爷咽下去了,就再喂一块。爷爷缓慢地蠕动着嘴巴,边吃边看着我,眼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我。我感到当时的爷爷,很平静,很安然的样子,好像没病一样。爷爷也许觉得,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能吃到孙子烙的饼子就很知足了。
那是我第一次烙饼子,爷爷也是第一次吃孙子做的饼子,那也是我为爷爷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爷爷如果有意识,他一定会很高兴。 晚上,母亲从乡下劳动回来,发现爷爷已经叫不醒了。
敬爱的爷爷,一个怀着仁爱之心,曾把钱财和家产施散给穷人的商人。一个读过大学,在这个城市里曾经很有头面的慈善协会会长。在他的晚年,慈善离他很远,在疾病和饥饿的折磨下,孤苦无依地躺在一张椅子上,在那个光线阴暗的屋子里,一个人悄悄离开了人世。
人说,人死不带病。那么爷爷离去之前,应该是清醒的。他会感到不解,我要走了,儿女都哪里去了?爷爷会多么的想在最后的时刻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啊!爷爷会很悲伤,很无奈。他那里知道,父亲因右派在劳改,母亲因受连累在劳动。那是不讲亲情的,哪怕你有一个必须要人照料的病人。 \
我说起我给爷爷烙饼子吃的事,母亲说,那是爷爷廻光返照。还说爷爷生前没有白疼我,走前总算还有他的宝贝孙子陪着。 后来我在想,我怎么就会给爷爷烙饼子吃呢?大人们也不明白,一个几岁的孩子连自己吃饭还要大人照顾,竟然还会烙饼子。兴许是上天怜见,有意赐给了我和爷爷这样一个机会,让爷爷在离去的时候,不至于感到太凄苦,总算还有了一点人世间亲情的籍慰。
那时候我还不大懂得死亡的意思,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瘦高个老头,以为是爷爷,就去喊爷爷,但那老头不搭理我。我告诉母亲说,我在街上看到爷爷了,苦闹着要母亲带我去找爷爷。母亲说,那不是你爷爷。我不信,大哭大闹。母亲说,那次我闹得很厉害,谁也哄不下来。也许从那次我才真正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岁月如流,爷爷离去很多年了,那个年代也成了遥远的过去,而且,我也有了自己的孙子,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的爷爷。爷爷在那个苦难的年代,用他那衰老的身体,竭尽残年余力,支撑着我们的家,这才使我的童年有了欢乐的记忆。每当往事从记忆深处浮现的时候,深切的怀念伴随着岁月的伤痛总会使我黯然泪下。我怀念我的爷爷!!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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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爱好旅游、摄影、对书法、美术也小有涉及。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但愿岁月不老,青春永在,梦想有生之年,能走一趟川藏线,骑一趟拉萨。没读过多少书,却喜欢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尽管文笔稚拙,但好害都是情感世界的真实经历,大多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