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兰秀的女人生涯(24-----29 大结局)

24

秋天到来劳燕南飞的时候,多多头已经能够独立行走,能够和大人进行简单的语言交流了。为了预防多多头走出院外,兰秀和水生出门下田,总要用一根布条系住多多头的腰,拴在树下,由根生坐在旁边照看。

根生一边编织草筐草篓,一边逗着多多头说话:

多多头,麻翼雀是咋个叫的?

喳喳,喳喳!

多多头,小毛驴是咋个叫的?

奔儿夯,奔儿夯!

……

深秋的午后,多多头睡着在了床上,根生独自坐于院内树下编织草篓。阳光慵懒,远村近院静悄悄的,狗也不肯叫起一声。突然,兰秀推开院门,匆匆的走了进来;兰秀的身后跟着火生。

火生哥过来啦?

根生打着招呼。

哎,我来借你家的箅子用用!

火生说着,跟随兰秀走进了厨房。

根生低头,继续专心致志的编织草篓;一支芭茅梃子的韧皮卡进麦秆的帮里,锥针剜不出来,根生便低下头,拿牙去咬。不想,厨房内竟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打斗声音。

火生,你想干嘛?
    嘿嘿,个臭娘们,我想干嘛,你还不明白吗?

……

根生听得牙齿咯咯咬响:火生火生,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他望了堂屋当间床上的多多头一眼,多多头仍在呼翕呼翕的酣睡;便摸过锥针,紧紧的握在手里。

根生,根生喂……

嘿嘿,他一个瘫子,能帮上你的忙吗?

根生,根生喂!

……

兰秀的嘴巴大概被堵上了,声音越来越为微弱。根生咯咯咬响牙齿,眼前金星旋绕,后来,竟双手撑着地面,慢慢的站立起身,又慢慢的抬腿移脚,一步,两步,三步,朝向厨房迈去……

走到厨房门口的根生看到,兰秀正被火生死死的压在身下;而且,火生一手捂着兰秀的嘴巴,一手疯狂的撕扯着兰秀的裤带。

你是经过两个男人的人了,还假装什么正经?……

根生已经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呀呀狂叫着,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火生身后,一锥子刺在了火生的臀间。

啊呀……

火生捂着臀部,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放开兰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望着根生。

根生,你是……你不是……

突然,火生惊恐的瞪圆眼珠,夺门而逃;一边逃,一边大声喊叫:

活见鬼啦,活见鬼啦呀!……

兰秀坐起身来,一面嘤嘤的啜泣,一面埋头整理衣服。整理到一半的时候,兰秀忽然抬起头来,惊问根生:

根生,你、你的腿脚好啦?……

25

根生的腿脚好了,尽管好得有些蹊跷,却仍然可喜可贺。然而,日子一久,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现在,兰秀的眼前,同时晃动着两个正常男人的身影,他们一个下田劳作,一个在家操持,各自沉默寡言,互不牵涉。兰秀嘴上不说,心里却越来越为踌躇,因为,到了夜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睡进东间,还是该睡进西间。

按说,兰秀如今在名分上是水生的老婆,又和水生生下了多多头,依循常理,她应该夜里睡进东间水生的床上;然而,她和根生的那份情缘,和根生一起度过的那些欢乐的苦难的日子,又时常浮现眼前,使她不由自主的想回到根生的怀抱。

夜里,躺在东间水生的身旁,兰秀的听觉总是特别发达,她能够从窸窸窣窣的细微杂音中,辨出西间床上根生翻来覆去的声音,她能够从长长短短的蟋蟀叫声中,辨出西间床上根生长吁短叹的声音。兰秀失眠了,瞪大眼睛,久久的凝望着窗洞外面清幽的月亮。

要不,……还是回到他的身边?

水生同样不能入眠。他沉默许久,这样说道。

兰秀没有回答,却深深的叹了口气。

……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

春天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是一个万物勃发的季节,猫在叫春,狗在发情,燕子在空中一边翱翔一边交配。兰秀和根生,也在春天里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天晌午,水生去往镇上赶集,兰秀掩着屋门坐在厨下烧饭,大泥鳅、小泥鳅、刺角芽带着多多头,去往远远的邻村看戏。根生从田间收工回来,放下铁锹,推开西间房门,独自躺于床上歇息。

兰秀做好饭,喊叫一声根生,没听答应,便抬脚走进堂屋。

站在当间,透过半掩的西间房门,兰秀看到,根生背靠墙角坐于床上,两腿蜷起……根生的额角,淌着滚滚的汗珠;根生的脸上,是一种痛苦中杂着快乐的怪异表情。

根生……

兰秀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根生在做着什么;她喊叫一声,禁不住眼眶发热,嗓子有些哽咽。

兰秀……

根生赶紧停止动作,拉上裤子,满脸憋得通红。

根生,你不能这样亏待自己!

兰秀和根生眼睛望着眼睛,两人的眼角,都慢慢的沁出了泪水。两只雏燕鸣叫着,黑亮的翅翼滑过低空,双双飞进了当间屋顶的巢窠。后来,不知怎么,兰秀和根生便紧紧的抱在一处,倒在了床上。

哦,根生!哦,根生!……

水生从集上回来了。他推开院门,走到厨房窗前,弯腰放下买回的东西。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堂屋的西间,由根生和兰秀的嘴里发出。水生仰起头来,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后来,就慢慢的退出院外,关上了院门。

26

现在,兰秀游弋于水生和根生两个男人之间:有时候,她躺在水生的床上;有时候,她躺在根生的床上。当躺在水生床上的时候,她知道她这是在履行作为一个妻子的义务;当躺在根生床上的时候,她知道她这是在安慰一颗受伤的心,在找回一份失去的爱。

水生和根生的关系渐渐不再默契:夏天割麦的时候,水生和根生去往田间,距离拉出老远;回到院里,眼神又相互躲闪。兰秀想处理好水生和根生之间的关系,便尽力做到公平公正:如果今天夜里躺在水生的床上,那么明天夜里就必定躺在根生的床上。然而兰秀很快发现,当她躺在根生床上的时候,水生便不在家里睡觉,当她躺在水生床上的时候,根生便不在家里睡觉。

而且,兰秀又逐渐的感受到了大泥鳅、小泥鳅投来的鄙夷的目光。两个儿子已经到了十四五岁的年龄,由于出门听到村人的闲言碎语,回到家来,便故意的疏远甚至是冷淡着兰秀。

唉……

秋天的夜晚,兰秀独自坐在高高的秸秆堆下,望着月亮穿过莲花般的白云,悠悠荡荡的爬上中天,不由发出感叹:

不管怎样,我总得把这个家拢好!

白露过后,村里忽然轰轰烈烈的闹起了土地革命。火生做了贫协主席,高鼻子蛮五被划为地主,田地家产分配一空。秃头成三死去的时候,给水生、根生留下十八亩薄田,水生赌钱输去六亩,现在还剩十二亩,因此兰秀和水生、根生便被划为自耕农,既没分到田地,也没田地被分。

土地刚刚分完,九月底的一个早晨,薄雾还在树梢流荡,村里忽然敲响钟声,——这是召集乡民开会的信号。兰秀和水生、根生远离人群,站在一堵墙头下面,结果竟看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老扁头。

老扁头已经很老了,鬓发苍白,腰背佝偻,一根草绳把他的双臂捆扭得麻花一般。老扁头的身旁站着花三娘子,双臂同样捆着草绳。两人的眼睛望着脚面,一副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的模样。

老扁头和花三娘子的罪名是长期从事贩卖妇女活动。这倒确是实情,兰秀远远的望了水生和根生一眼,想起自己那年春天逃荒出来被老扁头贩卖时候的情景。

我让三十多个光棍找到了老婆!……

老扁头和花三娘子被民兵解开草绳,架着双臂拖向刑场,大泥鳅、小泥鳅、刺角芽、多多头和一群孩子嗷嗷叫着跟在后面。花三娘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

妈妈的,你从中赚了多少银元!

火生说着,张开大嘴,咬了一口青多白少的萝卜,嚼得咯吱咯吱脆响。

“呯”的一声枪响。青烟散过,兰秀看到,老扁头的脑袋飘飘悠悠的飞离肩头,落在前面三尺来远的地上。花三娘子嚎叫一声,晕倒在地,裤裆里淌出一股一股黄色的尿液。

脑袋,我的脑袋!……

在乡民和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老扁头发疯的嚎叫着,扑身向前,双手紧紧的按住了自己的毡帽。

……

“枪毙”老扁头和花三娘子的当天傍晚,兰秀正在厨下烧饭,大泥鳅、小泥鳅、刺角芽和多多头钻在西侧厢房疯闹嬉戏,水生和根生一个蹲在院外修理铁锹,一个坐在院内编织草篓,火生便陪着一个女工作干部走进门来。

听说你是老扁头和花三娘子贩卖来的?

女工作干部蹲在兰秀面前,和善的问道。

啊,不……

兰秀慌乱的回答。

其实,我们追究的不是这个问题,——被老扁头和花三娘子贩卖的妇女多了。村里有人反映,你同时做了水生和根生两个男人的老婆,这是不对的,这是对我们妇女的一种严重歧视!

现在,全国解放了,妇女自然也要解放,你应该大胆的脱离一方,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27

大泥鳅、小泥鳅、刺角芽和多多头终于入睡了,兰秀、水生、根生三人静静的坐于秸秆堆下,谁也不肯开口说话。月亮瘦成一弯镰刀,有些忧伤的挂在头顶,天空显得深邃而又清幽。

兰秀、水生和根生的对面,坐着落魄的地主少爷金生。金生眼望月亮,目光犹如夜空的星辰一般深邃。金生的右手掌心,托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银元。

现在,金生说道,我把这枚银元抛起,当它落在地面的时候,如果正面是字,兰秀就和水生生活;如果正面是背,兰秀就和根生生活!

关于这个问题,水生和根生已经对峙了整整三天:水生的意思,是兰秀和根生生活,而根生的意思,则是兰秀和水生生活。两人不能说服对方,便各自保持沉默,冷静相对。兰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害怕选择根生,伤了水生的心,选择水生,伤了根生的心……

金生,不管结果怎样,我们都永远是好兄弟!

水生和根生同时说道。

金生把银元抛了起来,银元响着哨音,高高的升上天空。那一刻,兰秀真的希望银元能够飞到月亮上面,永远不要落下。然而,银元还是缓缓的落在了金生脚前的地上。根生和水生立刻紧张的盯着地面上的银元。

银元的正面是背!

金生慢慢的敲响火镰,点亮油灯。

兰秀今后就和根生生活吧!……

兰秀有些愧疚的望了一眼水生,水生低着头没有说话;兰秀又望了一眼根生,根生扭过头去,不看兰秀;金生叹了口气,慢慢的熄灭油灯。月亮隐在了云的背面,夜的潮气悄然泛起,四个人便都低下了头,谁也没再开口……

终于,水生站起身来,踽踽的朝向院外走去。

水生哥——

金生喊叫一声,追在了水生的后面。

兰秀望着水生有些苍老的背影,泪水忍不住滚滚而下;她把头埋在根生的腿上,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

可怜的水生,可怜的水生!……

第二天一大早,火生带着那位女工作干部来了。大泥鳅、小泥鳅、刺角芽和多多头都不在家,两人站在门楼下面,看到水生正佝偻着腰,艰难的从堂屋东间向外搬着东西,根生和兰秀站在旁边,满眼泪痕,表情凄凉。

火生幸灾乐祸的望了一眼兰秀,口气里满是酸溜溜的味道:

必须彻底的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28

水生搬住进了村头那座废弃的老屋,——现在,它更加破旧了。水生用黄泥涂墙,又在房顶加上一层稗草,使老屋显出了一些生机。

要不,让多多头过去陪他?毕竟……

兰秀和根生商量。然而,不等说完,兰秀便立刻自己改口:

多多头还小,不能离开亲娘!

多多头终于没有过去陪伴水生。日子象流水,总在慢慢的流逝;每隔几天,兰秀便会催促根生:

你去看看……他吧!

根生不动,只是望着房顶枯坐。兰秀就自己去了,偷偷的避过村人的眼睛。水生并不在家,破屋的门板虚掩。兰秀把带来的吃食和衣物放下,开始动手整理水生的锅灶床铺。整理完了,便坐下身来,想:假若水生回来……但水生没有回来。

水生四十二岁生日那天,根生打发多多头叫回水生,然后支开刺角芽和多多头,——大泥鳅和小泥鳅秋收过后去到三十里外,跟着一位窑匠做了学徒,——自己也借故出门,一去不返,只把兰秀和水生单独留在房内。兰秀想:假若水生……但水生却站起身来,沉默着走回了自己的老屋。

上面大修水利,根生被点名派驻工地;走前,根生找到水生:

哥,火生他不是个东西,刺角芽和多多头又小……

水生当然明白根生的意思。晚上,兰秀睡在堂屋西间,水生搬张破床,临时睡在门楼下面。夜半时候,房顶突然“吱嘎”一声怪叫,似乎一只大鸟跌落院内。兰秀惊叫一声,赤脚逃出门外;水生闻声,也一跃而起,快步奔向堂屋。黑暗中,一只夜鸟“咯咯”怪笑着飞向远方,一切渐渐的复归于宁静。惊魂未定的兰秀方才发现,自己仅穿着内衣,正簌簌发抖的偎在水生怀里。

月光穿过树荫跌落地面,静静的,很白很亮。兰秀又闻到水生的气味了,她想:假若水生……然而,水生却叹了口气,慢慢的推开兰秀,慢慢的走向自己的破床。那一刻,兰秀发现,水生的背影竟然十分苍老。

……

日子有时候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有时候又闹腾得十分厉害。这一年,食堂解散,大饥馑瘟疫一般的降临了。这次大饥馑比兰秀卖身的那年更为厉害,村上许多人死于饥饿,幸而兰秀每年都要寻挖野菜,都要用开水将野菜烫熟晒干,然后存放缸内,几年下来,竟慢慢的积存了六缸。这些野菜,会使我们摆脱灾难!兰秀这样说道。

夜静时分,兰秀和根生关门闭户,然后烧滚一瓢开水,取出半把干菜放进锅内。干透的野菜在开水锅里发出“嗞嗞”的声响,痛苦的舒展着身体,恢复了生前的形状。兰秀、根生和大泥鳅、小泥鳅、刺角芽、多多头不顾一切的把手伸进开水锅内,将野菜捞进口里大吃大嚼。

水生一直守着村头破屋,不肯回家。兰秀和根生用巾帕包上一把烫熟的野菜,带着多多头走进了破屋。走进破屋的兰秀、根生和多多头发现,水生背靠墙壁仰面而坐,早已奄奄一息。

多多头。

兰秀发出命令。

把野菜全部嚼碎!

多多头听话的把野菜放进口里嚼碎,然后吐在兰秀的掌心;根生小心翼翼的掰开水生的嘴巴,把嚼碎的野菜喂给水生。

从破屋出来,兰秀望着西天血红的残阳,叹了口气:

——不知道金生一家怎样啦!

根生明白兰秀的意思,回到家里,便悄悄的包了一包野菜,送到金生家里。

……

又闹文化革命,兴起批斗之风。火生的儿子斗死了花三娘子和高鼻子蛮五,又把兰秀拉到台上,要她控诉旧社会遭饥饿被贩卖的苦仇,要她讲述旧社会被逼迫做水生和根生老婆的痛恨。兰秀说道: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没人逼我!

恬不知耻!

火生的儿子恨恨的骂了一句。

……

29

四个孩子终于长大成人:大泥鳅、小泥鳅娶妻生子,分家另过,刺角芽嫁到了镇上,丈夫是一位中学教师,多多头则做了县供销社的临时工。

集体时代,是依靠工分吃饭的,根生身体不好,水生便和金生、木生、土生一道充任起了生产队的牛板,每日的职责是饲喂耕牛,掌鞭犁地,报酬是十二个工分,——远远的高出普通劳力。水生挣到的工分,年底分红时候变成麦面,除留下自吃外,其余全部分给了大泥鳅、小泥鳅两个家庭。

秋天的黄昏,太阳伏在西边山头。水生、金生、木生、土生收工回村,他们一律单披衣衫,袒着的半个膀子搭着扎鞭;叮当的牛铃声中,他们高高的扬起扎鞭,啪——,一声清脆的带着哨音的鞭响,于夜岚中传出很远。

木生饲喂的是一头犍牛,体格魁巍,性情暴戾,独自拉犁也常走得风快。那天傍黑,木生为了赶活,下工稍稍有些迟晚,犍牛竟一角把木生顶倒在地。

救命……

水生和金生、土生急忙系好各自的耕牛,赶跑过来,看到木生的犍牛屁股后蹲,尾巴夹在臀间,突然哞叫一声,发势狂奔,锋利的两只角尖直直对准木生的胸口。情急之下,水生推开金生土生,抢步上前,挥起拌草棍,一棍打在犍牛的额顶。

犍牛晃了两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死了。

现在,火生的儿子做了生产队长,他命令水生赔偿集体的损失,否则,扣除水生、根生和兰秀乃至大泥鳅、小泥鳅四家全年的工分口粮。一连三天,大泥鳅、小泥鳅的媳妇大吵大闹,非要水生独自承担责任不可。那晚,水生回到村头破屋,刚刚端上饭碗,大泥鳅、小泥鳅便赶上前去,将饭碗从水生的手中夺下:

要你多管闲事!……

兰秀追在后面,劝解两个儿子:

牛都死了,难道也要把人往死地里逼吗?

小泥鳅扭头过来,吼道:

你还护着他?——你们做下的丢人事情,以为我不知道吗?……

兰秀没有说话,眼泪慢慢的溢出眼眶。

怨我,怨我,都怨我!……

水生呢喃了整整一个晚上。天明时候,星光黯淡,一弯月牙孤孤的悬于窗前,水生用犍牛的缰绳,把自己吊死在了破屋的梁上。

多多头赶回家来给水生奔丧。埋棺时,兰秀命令多多头跳进墓坑,为水生暖穴。多多头咕哝一句:

有大泥鳅,有小泥鳅,还有刺角芽……

兰秀一巴掌甩在了多多头的脸上。

……

水生死去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冬天了。刺角芽生下头胎儿子,兰秀前去照看,根生一个人留在家里。那夜,天下大雪,很冷。天明的时候,根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两腿伸出被外,而自己竟然浑然不觉,赶紧想把两腿挪进被窝,却一点也不能挪动。根生发现,自己的两腿重新瘫痪了。

瘫痪了的根生躺在床上,茶饭吃得一日一日的减少,身体也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弥留之际,根生把大泥鳅、小泥鳅和多多头叫到床前,嘴里喃喃而语:

白眼狼,一群白眼的狼!……

根生死后,兰秀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从镇上回来,兰秀收拾收拾铺盖,独自住进了村头的废弃老屋,她第一脚踏进这座村子住过的地方……

那天夜里,于昏黄的煤油灯下,于似睡非睡的梦中,婆婆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我不知道,婆婆这样做,究竟是在向我倾诉苦难,还是在独自回忆往事。

天明时候,我喝下半碗稠稠的拌面疙瘩,便于一片大雾中离开婆婆的百年老屋,开始了继续寻找母亲的征程。婆婆站在村头树下送我:

娃儿呀,找到你娘了,劝她早点回家!

我走出老远,回头望去,老屋已被大雾弥漫,婆婆仍旧站在风中。婆婆的身体被大雾环绕,看得见手臂,却看不见腿脚;婆婆那手搭凉棚的姿势,望去如在云中。

……

三十年后的一个夜晚,我于睡梦中忽然想起了我的这次奇特的遭遇,想起了婆婆和她的故事。在这之前,婆婆,还有她的废弃老屋,早已从我的记忆中流逝而去。我于是特意回了一趟老家,并按照记忆的指示顺路走去。我找到了一个村庄,村前长着一棵参天的古树,村后环着一条蜿蜒的流溪。——也许,这就是我曾经住过一晚的那个村庄吧?

然而,当我问起的时候,村里的人大都不能记起婆婆的故事。

那么,这里究竟有没有一座废弃的老屋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然而,……谁说得清楚呢?

有风掠过,拂动我的黑发,是婆婆伸手轻轻抚过我的眼皮的感觉。

返回路上,我有些伤感。我甚至开始怀疑那夜的故事,古树、老屋、婆婆,以及昏黄的亮光、油香的面条、絮叨的讲述,究竟是我的真实经历,还是只是我的一个梦境?(完)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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