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花中第一流

自是花中第一流

——李清照词与《词论》管窥

作者:华彤庚

再挑剔的眼睛,也不能不惊艳于清照词之自然美。1099年,清照年方16,酒后游戏之作《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才登词坛,立马“争读,争读,惊起一坛瞩目”。而此前三年,清照诗词习作早获“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的美誉。一鸣惊人,再接再厉,1109年清照敲定《词论》之前的精品词作,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狂)》《点绛唇(蹴罢秋千)》《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醉花阴·重阳》等,都是不朽名篇。同时人王灼称其“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碧鸡漫志·易安居士词》)稍晚的胡仔也不禁赞叹:“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可以说,清照的《词论》,是她在创作成熟期对词的起源、发展的深入思考,是行家里手的开创性理论研究。

胡仔,《词论》问世翌年生人,所著《苕溪渔隐丛话》颇有学术价值,而论《词论》竟云:“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后集卷三十三)文学批评需要不留情面,也需要心存敬畏,尤其是对清照这样的名家。胡仔不是着眼于整体深思慎取,待得其要旨后发表评论,而是针对零星字句,浅尝辄止,不妥。那么,《词论》要旨何在呢?

第一,清照并非就词论词,而是联系时代变迁 探究词的源流,其思考是深入的,眼光是远大的,而其灵动的笔触,亦如其词“轻巧尖新,姿态百出”(王灼语)。溯词之源,清照将目光投射到400年前歌舞升平的盛唐——开元、天宝年间。“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乐府”系指谱有曲的歌词——这种歌词,有些是乐府诗或古诗,也有些就是“词”——这就是词以“乐府”或“近代乐府”为别称的原因。歌舞升平带来词的滥觞,干戈扰攘造成词的低迷。五代江南李氏一枝“独”秀,但国运决定词运,“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于是词家蜂起,一浪高过一浪,但缺点亦在所难免——这是前进中的问题,唯有继续前进才能解决——清照直陈本朝诸公词的不足之处,正是为了解决问题。

第二,清照紧紧抓住“声诗并著”这一要害,从“声”与“诗”的辩证关系出发,透过词的发展变化,探究词的基本特征。所谓“声诗并著”,“声”者乐曲也,“诗”者歌词也,“并著”者,两全其美也。词之源,起于歌唱,与音乐有不解之缘。词的众多别名,如曲词、乐章、琴趣等等,正是词应乐而生的印记。此外,词还是“诗”中可以拿来歌唱的那一部分,故词又别名“诗余”。从文字的角度看,“诗余”不同于诗,特别是近体诗者,在其适应声调的抑扬和歌喉的宛转,句式多参差不齐,故词又别名“长短句”。伴随“声”与“诗”双弦共振,清照顺次梳理词的流变,让重点落在“本朝”。清照重视“声”,以其必须入乐,悦耳;同时重视“诗”,以其必须好读,舒心。“声诗并著”,二者不可偏废。所以,她不因柳永开拓之功而容忍其“词语尘下”,亦不因“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所作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任其读来不顺,使谱曲成为难事。至于“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其水准较柳、晏、欧、苏确实隔着一层,“破碎”云云基本属实,而“时时有妙语”叹赏在先,接着说点刺耳的话,值得大惊小怪吗?

第三,清照谈论词坛前辈,既不迷信权威一味说好,也不鄙薄一般的词人,恃己之长,“皆摘其短”,而是结合个例进行辩证分析,探讨填词臻于上乘之途。清照既由盛唐论及本朝王、曾诸公,先作一结,“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之”者,“乐府声诗并著”也。“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这又是极高的评价,说明宋词发展到了新阶段,“声”的问题已基本解决,词人都在努力追求两全其美。正是基于这一判断,清照转而侧重谈“诗”的问题。在清照看来,善于挖掘生活底蕴,力求隽永、沉着,重视借鉴并力求贴切,这样创作的歌词,未谱曲即好读耐读,谱上曲必悦耳舒心,才能令人满意。

词既好读耐读,悦耳舒心,自然富于美感。俞平伯认为清照的词“能够相当地实行自己的理论”,“真所谓'别是一家’”(《唐宋词选释·前言》),信然。有宋一代,清照不愧词坛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典范。

清照词,源于生活,贴近自然,咏及花者甚多。花是社会生活的投影,也是心灵历程的留痕。一帧帧花的特写,均以新颖独特的形象,造成视觉冲击,激起情感共鸣。“绿肥红瘦”,将一腔惜春之情,化作“无限凄惋,却又妙在含蓄”(黄了翁《蓼园词选》);“露浓花瘦”,将“女儿情态,曲曲绘出”(詹安泰《读词偶记》);“人比黄花瘦”,一个“瘦”字写尽相思之苦,“幽细凄清,声情双绝”(许宝善《自怡轩词谱》);“雪清玉瘦”,咏白菊,而以雪之高洁、玉之坚贞烘托,“镂金错绣而无痕迹”(况周颐《珠花簃词话》)。同是“瘦”,有女儿情态、少妇相思、高人风韵之异,个中心路历程,烙有时代印痕;同是梅,多侧面、多层次寄托幽情。“不知酝酿几多春,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红梅》),精气神何等饱满;相比桂花之“揉碎黄金万点轻”,“梅蕊重重何俗甚”(《摊破浣溪沙·桂花》),她也有俗的一面。“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渔家傲》),她天性耐寒;“春到长门草青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小重山》),她争先报春。“玉瘦檀轻无限恨”(《临江仙·梅》),她幽怨满腔;“梅萼插残枝”(《诉衷情》),“梅花鬓上残”(《菩萨蛮》),她孤苦相继;“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孤雁儿》),她悲痛欲绝。“常插”“挼尽”“难看”,《清平乐》将南渡前后生活浓缩在早年、中年、晚年对梅态度的对比之中;“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是飘零之痛,更是家国之恨。清照抒情,少豪放而多愁绪。南渡之前,生活相对安定,“浓愁”“新愁”,“愁永昼”“愁千缕”,总是“闲愁”;南渡之后,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于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清照词,根植于自然美,弥漫着历史感。

清照词,小令、慢词兼工,铺叙、描写相得益彰。小晏专意小令,小令难以展开铺叙,清照说“晏苦无铺叙”,首先是由词体决定的。其次,小晏工于言情,而他所言之情,总是恍惚若梦:“春梦秋云”(《蝶恋花》),“秋梦短长亭”(《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临江仙》),“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梦难言真切,也就不便铺叙。清照亦工于小令,工于言情,但总是立足于当下,就算忆旧、记梦也是从当下出发。例如《点绛唇·闺思》。上阕,“寂寞深闺”就是当下,“柔肠一寸愁千缕”已极言相思情切,又以“惜春”荡开,“几点催花雨”融情入景;下阕,“倚遍阑干”极言辗转无聊,而“人何处,连天衰草”将无限惆怅化为视觉形象,“望断天涯路”更将人之盼望无限延伸,铺展得真够开的。全词景因人活,情因景深,更兼虚实远近相生相衬,以至陆云龙感叹:“泪尽个中。”(《词菁》卷一)清照慢词,更是铺叙充分,开合有致,富有生活气息。例如《永遇乐·元宵》。上阕,“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是眼前之景,用暖色调,是乐景;触景生情,遥思“人在何处”,人已不在,乃如此问,是哀情。接着“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是景语,更是情语,幽幽一问,情与景一并展开。以下“元宵佳节,融和天气”引出“来相召、香车宝马”,“次第岂无风雨?”引出“谢他酒朋诗侣”,连承带转之间,铺叙细针密线,都是当下景况。下阕先转回忆,“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正好与今日景况对比。“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描写衣饰、打扮以见当年喜庆,照应篇首乐景;然后猛然一跌,“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容颜不再,心境凄凉,无奈,“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自言自语,自寻退步,满腹凄凉,何以复加。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桂花》))清照对桂花的赞美,正是清照词自然美的写照。而清照的《词论》,顺藤摸瓜,顺理成章,实事求是,既是自己创作、研究的结晶,也呼应时代,展望了词的理想境界。(华彤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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