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谈《红楼梦》:情悟双行

龚鹏程谈《红楼梦》:情悟双行

龚鹏程



假如一切都是因缘夙定,一切都是命中已有定数了,那么人间一切悲欢离合,岂非白忙一场?是的,所谓“万境皆空”,就是这个意思。金陵十二金钗的命运,早已写在册子上,薛宝钗林黛玉等人无非照着剧本去演罢了。此所以尘世情爱皆为虚幻,钗黛莺燕,盖与土人木偶无异,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土人木偶,本身是无自主性主体意识的。但《红楼梦》所记述的人物却未必无主体意识,像贾宝玉摔玉,说你们讲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就是个鲜明的例证。

在夙缘定数观念底下,人物对夙缘定数只是“不知”。不知者谈不上有没有自主的主体意识,在他以为什么都是由他自己做决定做判断时,其实都早被夙缘所定,故其自以为是自主,恰好彰显了它的不自主。佛家说因缘所生法“空无自性”,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不知者对他的行为既无自主性,自然也就没有责任,此即所谓“不知者不罪”。在伦理上,他无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假如这样,则“福善祸淫”云云,便成了矛盾。因为淫乱者并非他自己的过恶,当然无须承担背后道德的惩罚;行善者之善行,也一样没理由获得奖酬。福善祸淫,岂非虚话?福善祸淫,既是虚话,要劝世人戒淫,又从何劝起?

有不少评论者认为《红楼梦》有演“三教合一”之旨。这在表面上看,固然是对的;但三教既三,便有难以合一之处。夙缘前定,尘情俱幻之说,与福善祸淫之论,在理论上就会形成扞格。同理,诸法本于因缘,空无自性,也与自主性主体意识的强调相矛盾。一二〇回,作者针对袭人嫁给蒋玉函的事,跳出来评论道: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诿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袭人嫁给蒋玉函是姻缘前定的。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没有寻死。这在伦理上不是毫无可议吗?可是,作者偏要于此下一转语,说在事已前定,无可奈何之中,毕竟仍有人自己那个“我”在起作用,不可忽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并非命中注定了他要当孤臣孽子义夫节妇。而是命中注定了事已不可为,臣不可存国、子不可存家、妇无法有夫、夫无能举事,这些臣子夫妇却偏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表示对命运不屈从的态度,对已被破亡或消失的家国朋友丈夫尽忠尽孝尽义。这种人,才是作者敬重的。那些在命运之前,以“不得已”三字为自己辩护,或随顺命运安排者,则被他放在较低的位置。他解释袭人之所以列入“又副册”,即本于这一观点。

这样的转语、这样的观点,显然就是强调自主意识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才有道德意识可说。第一一八回,宝玉和宝钗的论辩亦涉及这个问题:

宝钗道:“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微微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

宝玉的讲法,就是由聚散浮生、尘缘俱幻这方面说。人生之是陷溺,故重点应在如何跳脱尘网。而人之所以能跳脱,在于他有一个“无执”之心。宝玉对赤子之心的解释,即在无执这一点,强调它的无知无识无贪无忌。宝钗则认为赤子之心不能仅从无执(无关无系)这方面说,应注意它也是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是指他人之痛苦罪失,对我而言,是会形成道德感情及责任的。见孺子之乍入于井,能漠然无知无识无贪无忌吗?自然会觉得救他出来是我的道德责任。若见死不救,则会内疚,形成道德上的负担与亏欠感。

这种道德感,是人在面对伦理抉择时的依凭。国破家亡了,人要漠然无知无识,视为聚散浮生,以跳出对家对国的爱痴;谓其为缘定、为劫数,以知命顺命?还是要选择做孤臣孽子?这就在于他有没有这种道德感。没有,则所谓“赤子之心”实是“空心”。是空无所执之心。用宝钗的话说,就是以“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有,则赤子之心则便是具主体性的恻隐之心、善恶之心、辞让之心。所以宝钗用忠孝之心来概括。

具主体性的道德行为,才能进行道德判断。若是空无所执,便跳出了尘世非的道德判断之外,不涉道德。善也罢、淫也罢,福也好、祸也好,都与之了不相干。宝玉看来事希望能够如此的。但整部书中,宝玉采此立场之时间甚少,大多数情况反而是反对如此。摔玉哭闹那一回最明显。而整部书福善祸淫,凡犯淫者都被写得不堪、其人亦不获佑,更是显而易见的。宝玉之执着于情,谈不上道德意识,与宝钗所说的忠孝之心,若不想干,然其所表现之赤子之心,却正是有恻隐、有羞恶、有辞让、有不忍的,非空无所执之心。

像三十回宝玉在大观园蔷薇花架下瞧见一个女孩在地上画蔷字,心中便想:“这女孩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大心事,才这个样儿。外面她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煎熬呢!看她的模样,这么单薄,心里哪还搁得住煎熬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忽一阵凉风过,飘下一阵雨来,宝玉道:“这是下雨了。她这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不禁开口喊她不要写了。这不就是孟子说的“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以及不忍人之心吗?宝玉对人的体贴,都由这里来,所以才显得深于情、痴于情。

也就是,无知无识的心,是超世离情的,亦无善恶可言。不忍人之心,则开有情世界,在有吃有爱有贪有嗔中见是非善恶。《红楼梦》既说万境归空、浮生聚散,也说福善祸淫,就使它整部书既谈空又说有;既要超情悟道,又要深入情海。

《红楼梦》的诠释路向中两大路线之争,即肇于此。有些人认为它旨在警幻悟空。有些人则觉得悟的部分并不重要,其书之感人处不在悟而在情,故乐钧《耳食禄》二编卷八说:“非非子曰:《红楼梦》悟书也,非也,而实情书。其悟也,乃情之穷极而无所复之,至于死而犹不可已,无可奈何而姑托于悟,而愈见其情之真而至。故其言情,乃妙绝今古。”方玉润更指:“宝玉遁入空门一段,文笔虽觉飘渺,而事属荒唐。未免与全书笔墨不称。”他们都认为悟只是门面话,是不得已的假托、习用的套语等,写情之处才是假语尽去真事独存。所以第五回警幻劝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置身于经济之道”,戚蓼生本即由批语云:“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所谓不得不然,就是说写小说的人要讲一些面话来做为保护色。

可是,《红楼梦》不是简单的小说,不是一真一假,读者只须拨开它的假叙述就可见着真相的。它同时谈空,又同时证有。顽石以情悟道,历劫归来,回首前尘,固然如梦如幻,但历劫所经,却是“亲见亲闻”,“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毫不失真的。事是真,幻也是真。为了使人能悟万法皆空,故它要说万法皆本因缘,缘散则空;又要说天理福善祸淫,故人应戒除凡情,以归入性天;更应明白人生自有夙缘、自有定分,不必强求。

但是,天理福善祸淫,人间的喜怒哀乐已发之情更有是非对错可言,并不能说是虚幻的;人在此,亦须行善戒淫。这一方面批判了“皮肤滥淫”或“意淫”,另一方面则亦揭出了一种“得性情之正”的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及以不忍心救世济民的圣贤人格来。这情淫情正的有情世界,也一样是实而不虚的。宝玉再游太虚幻境时,见着牌坊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转过来便见一座宫门,上书“福善祸淫”,就是这个道理。《红楼梦》善于利用佛教义理和儒家学说中合而不尽合之处,开创了这种情悟双行的格局,以情悟道,而不舍其情,遂开千古未有之奇,读者须于此善加体会。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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