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长篇连载)一卷 离世 2
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嘟嘟一次次用叫声迎来送往,它趁着田红柳不注意,自己顶开葑门,跑到肖明岭的炕沿边,用前腿抚摸耷拉下来的印花被角。田红柳送走客人,回到屋里撵嘟嘟出去,可是它发着咽咽的娇腻的声音,向田红柳摇着尾巴转着圈,就是不出去。田红柳再轰它,它一下立起身来,冲着她要扑过来的样子,它四脚重新落地,一弓腰,箭似的窜到炕上,在田红柳的叫喊咒骂声中,它俯身舔了一下肖明岭的脸,匆忙地跳下来,拱开葑门跑了。
兄弟弟媳都走了。肖明岭闭目养神,他有时半睡有时昏迷,梦境纷扰,记忆残片乱舞,藕花、年画、剪纸、粗布印染、土坯屋子、砖墙、地瓜、萝卜、大葱、茄子;麦粒籽粒饱满,星星点点的甲壳虫、细腰黄蜂萦绕着童年的风景。大鼓、唢呐、高跷、彩绸、鼓点声声震响;牛鞭子、大车、铁锨、镰刀。纺车,门板,老娘的小脚、棺材、坟茔,厚大的青砖粘着些白灰,荒场,四面漫天的玫瑰云,看不到边的天堂……清醒时,他心中记挂着承建上高中的事,将来娶老婆的事。回想起自己赌博的情节,肖玉姗的彩礼钱被自己赌光,自行车也赌上了,几家闹的纷纷扰扰。眼下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自己心里免不了又泛上赌瘾来,褥子底下卖鸽子的钱,攥在手里,紧紧的,犹豫再三,想到:与肖文雨僵了,肖来利面和心不合,心也就凉了大半,不等田红柳察觉,钱悄悄地放回了原处。……
煤油灯点亮在八仙桌上,在昏黄的光照里,本来贫寒的小屋变出神秘而古典的味道。 “承建,快!”晚饭后,承建听到爹叫自己,就凑到他的跟前,细心听他吩咐。“去,叫你文雨叔来,我想见他……”田红柳也听清楚了,她赶忙催着承建去找肖文雨。但肖承建很快折回来,说:“他忙着修理鸡笼子呢。”田红柳知道他是托词,这事必须她出面,所谓大人大脸。她急急火火地去了,当面央求肖文雨来见最后一面,肖文雨终于来了。
“兄弟来了,快坐这里。”田红柳把嘟嘟赶到屋外,也让黎黎离开炕沿,她忙搬个杌子到炕沿边上,面对着肖明岭。肖明岭乜斜着看他,嘴唇蠕动,喃喃细语:“坐!” 肖文雨默默地坐下,默默地看着肖明岭。田红柳说:“街坊邻居秧歌队的,这些天来了不少,你明岭哥就叨念你,他想给你说话。” 田红柳把肖明岭从印花被角露出的手塞回被子里,那只大手又伸了出来,冲着肖文雨,肖文雨明白,他于是把自己的右手递给他,两手握着,紧紧的。“哥心小,不该计较小事,原谅哥吧,兄弟!”肖文雨明白是赌博与丢钱的事情,四目悲怆诚挚温暖的对望,这时,肖文雨才叫了一声:“岭哥……。”两只手握的更紧了些。心结怦然解开,负担丢进了深渊地狱,心晴朗了无限的天堂。此时此刻,没有钟声,没有天使,没有祈祷,两个朴实平凡的农民,同样庄重神圣时刻。……
也许这就是天意。本来说好的,肖承基今夜值班看护父亲,偏偏他一阵肚子疼,回家休息去了。只好肖承建来接替哥哥。屋里只剩了他爷俩的时候,肖明岭喃喃地说:“我可能活不到明天了。”“说啥?”承建反问一句。“看不到太阳出来了”“爹,放心吧,明天继续打针,会好的。”但是他心里明白,爹几天不吃东西,就靠着葡萄糖维持了。今天晚饭时,他却突然要吃东西,肖承建想到还有几块薄荷糖包在纸里,他把包递给了父亲,父亲已经打不开纸包,他就替他把纸包打开,想把糖块递给他,可是他发现薄荷糖化了,糖块滑腻腻的,他就捏了一块直接递到了父亲的嘴里,吃完了一块,他又递到他嘴里一块。他第一次给父亲喂饭,竟是最后一次。
吹灭油灯,肖承建陪着父亲躺下休息,爷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话。肖明岭说:“艺不压身。人家主动给你提媒还不是看你秧歌跳得好。……继续上学才好,上高中,多认字,没亏吃。我不认字,一辈子走不出庄稼地去。唉!”。单纯的肖承建,还体会不到血统的深刻联系,所谓九曲回肠,牵肠挂肚,生离死别。他没有亲历过,一些长辈离世时的喃喃低语,尽管生命就要结束,转瞬会变为互不相关的存在。他们一息尚存,最后的一分一秒,仍然是对子女生存的挂念,仍然是强烈的责任心,最后的低语是爱的最后的迸发!
正当肖承建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异常静寂,没有喘息声,没有喃喃细语,他一个机灵醒了,他爬起来喊叫着摇着爹的胳膊,爹却是不吱声了。天蒙蒙亮,太阳还没有出来。肖明岭躺在粗布花格棉被里,枕着褐色粗布枕头,那棉被不再起伏。天知道,赤子一般的他,最后一口气,吐得极有力而悠长。等家人们都来了,刚好穿上寿衣,他两颊明显凹陷,干瘦的关节粗大的两手,额上、眉间、眼角皱纹全部松开了。肖承建锥心的疼痛,人类多少战争多少瘟疫都可以省略,他觉得真的“死”,是从爹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