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四卷 向黄河出发 1

火车站候车室里,肖承均冲着一个女子喊叫了一声:“雅琴!”那个青年女子正在等车,戴着绸子饰边凸顶的凉帽,披着白披肩,她先是一惊,继而那眼神逼过来,吓得肖承钧仿佛缩了一圈,他认错人了,他还以为是他小学的女同学呢。转眼间,那女子从入口走上月台,上了火车。

方晓来迟了十多分钟,肖承均替老师背上画夹,提着他的真皮挎包,一起急匆匆地赶上了自己的车厢,找到各自的座位坐下。这是一列去南京的火车,车窗外泛着微微的曙光晨色。方晓临近退休年龄,他本来就有创作一幅黄河万里图的打算,为了躲开一时的政治学习压力,更为了画好这幅创作,他先要沿黄河进行写生。校方很支持他的行动,而且他还得到了一家民营文化广告公司的赞助。肖承均正放暑假,老婆和孩子回到了她娘家,他自愿跟随老师进行黄河写生照顾老师的生活,也强化一下自己的专业,放松一下久久压抑的心情,暂时摆脱郁闷的工作环境和家庭环境。

展开行程就是展开了一幅人生生活的画卷。在肖承均的记忆中,这是一趟普通客运列车,逢站必停,仿佛在检阅各站的饮食摊点和叫卖声。他是第一次坐火车,那火车启动时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和鸣响的汽笛在他的感受里几倍于他人的强烈,这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交响余韵留给他极深的印象,从小坐惯牛车的他,总也不相信父亲说过的话,在火车上,一杯水也洒不了。肖承均对面,那位青年小伙子的面相、绿茶和一顶草编平顶礼帽,判定他是南方人,当他一开口说话,果然不错。他仔细观察,这位旅客面前的桌上正放着一杯茶水,在杯口果然只是些微的涟漪似有似无。

火车上并座聊天,方晓一边不时地从裤兜里掏出银质链子钥匙,拿到手里摇一摇。镜片后的眼睛里露出惬意的微笑,他喉结颤动,下巴突出,两鬓斑白,鱼尾纹已经加深。在聊天中,肖承均才清晰了解了老师的具体身世,因为姊妹太多,他从小跟着舅舅生活在黄河边的村庄里。提到那个村庄,他哀叹一声,说:“姥娘家没人了,小时候最爱吃姥娘给擀的面条,煮熟了,拔出村边老井的凉水一拔,简直太爽了。”

在方晓的童年记忆里,站在村口往东看,有几个小村庄,很低的土屋村兀立在地平线上,黄河冲击平原的地平线很低,而且很平很直,遥远而神秘。他常想,那村的那边啥样?到最那边是哪里?什么样?自幼生长在这里的他非常熟悉黄河,黄河的号子黄河的云帆,黄河的夏汛与凌汛,黄河的舞蹈——鼓子秧歌,黄河的稻米与鲤鱼,黄河波浪滔天,洪流浩荡是黄河的灵魂。在广阔的河滩,有着成片的桑葚林子,上百年的大树到处都是。

“井水、地瓜、窝头、饼子,有我怀念的好多人,还有姥娘和舅舅的坟”方晓说。是村庄冬暖夏凉的黄土坯屋子,低洼不平的街,放羊的生活,让他念念不忘,给他种下了黄河的情节,那里有他的童年,有大片的玉米地,有劳累、辛苦、朴实的乡亲,有醇厚的民风,有简拙的交流方式。他的水墨人物画不能省略他的生存大背景——黄河流域,农耕文化,黄河、村庄、羊,构成他的基本的画面。黄河,黄土高原以及农村人物,都是他最深爱的题材,父老乡亲的形象里有他根深蒂固的乡村情节。

羸弱的身体与土地为伴,他帮着舅舅放羊,一边放羊一边画速写,他眼中的羊就如纯真的儿童,他把羊赶到大片的待耕地上,或桥底下饮水、休息,他就掏出姥娘给缝的速写本来,把小羊的姿态记录下来。最初用小羊鞭在泥土上画,因为贫穷,他到处寻找纸片和笔头、旧烟盒、旧书、旧地图。有时他也跟着舅舅下地干活,到自留地里给玉米上化肥,大约是七八月,天气闷热,高高的玉米丛,玉米叶子拉得他的光脊梁生疼,玉米地里不透风,闷热,加上浑身刺挠,到地头上,出来透个气。走出玉米地,满身大汗,渴得不行,就喝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咕咚咕咚半桶,一会儿又都冒成汗,大汗淋漓,是一种从内到外的涤荡和洗礼,身心大快。

“承均在家读什么书啊?”“《平凡的世界》”“奥,好,巧了,我也在读这本书,我还带在身边呢,在我的行李包里。这本书很立志,很有生活气息。不过,《废都》也该读一下,它活脱脱就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一个全息切片,关键你要读懂它的‘象征性’,它象征什么?哈哈哈……开篇的一瞬的末日景象象征着什么?庄之蝶象征着谁?为什么他会死在车站而没出走成功?为什么情节中没有社会生活的进步,甚至没有时间的进展,而只有私情情节的不断升级?”“嗯,等有机会,我读读看。”

这次外出写生,肖承均主要是用炭笔在速写本上画速写,方晓则用铅笔和零星时间在一个手掌大的小本上画速写,到达重要的山水景点,他就在大画夹上用生宣纸、毛笔和墨进行写生。他很少用颜色,说中国写意画最讲究素以为绚。他计划沿长江梭巡几天,领略一下江南风韵,再转道去黄河上游,黄河源头开始顺着黄河写生,直到黄河入海口。那一家民营文化创意公司资助了他和志愿者的食宿费和车船费。

在肖承均的左首斜对面,一位妙龄女子正专心地读一本生活杂志,她丰腴的胸脯和白晰的颈子透着青春的气息,那圆领鸭绿衬衣仿佛是绿叶,而她的面容则是丰姿绰约的红花。肖承均似乎漫不经心,不及欣赏个够,她就下车了,她美丽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农民老头蹭过肖承钧的身边,那股汗臭味差点让他捂起鼻子,他本能地拍一拍自己的衣服,心里生出一层厌恶的情绪。但他马上自责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理。“你不是农民的儿子吗,土炕、土屋,才出来几天?!”这种默默的自责,使他的脸火辣辣的一阵,仿佛燃烧一般。稍稍平静,他掏出速写夹子,开始画速写。对面座上已坐满人。一位老奶奶恬然慈祥,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怀中依偎着她的孙女。她见肖承钧不住地瞧她,立即局促起来,眼神缭乱怪异,她慌忙拎起东西,领孩子躲到远处的座位上,给了肖承钧一个模糊的头部背影。肖承均无奈地笑了,笑中带几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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