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层楼
关于弘一法师的人生,有人将之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艺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我想,应该是皈依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座三层楼。
有人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饮食男女之生活种种操持得很好,比如,游山玩水,美食养生,闲来无事,跳跳广场舞,打打太极拳等等。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或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当然,也有的是闲来无事玩风雅,练练字,读读书,写写文章 ,搞搞收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当然,艺术的范畴,或可大或可小。比如,光屁股裸奔是行为艺术。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弘一法师的人师当属第三种。
说起弘一法师,我们耳畔隐约响起电影《城南旧事》的主题歌《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就其意境、文采和所抒发的情感而言,这样的东西混在全宋词里也是上乘之作。近现代人写不出如此水平的长短句。
弘一法师就是李叔同,他年轻时风流倜傥,曾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才子,是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的大师,他在多个领域,开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
我看过弘一法师的一张被称为“1937年的微笑”的照片,先生气定神闲、仪态非常。难怪世间美女、学人从者如云。经历了人生浮华之后,李叔同心境为之一变,三十九岁时,他毅力然选择遁入空门。这个念头是如此固执和强烈,以致于亲朋好友劝不动,娇妻爱子留不住,割断万千情丝,遁身入空门。
据说在他剃度那一天,他的妻子以及曾经深爱的红颜知己一齐跪在寺外,进行"哭谏"。可惜此时的李叔同早已是四大皆空,向佛的慧根萌发,红尘色相于他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任谁也拦他不住的。
在向丰子恺等等弟子移交个人物品时,有上海名妓朱慧百和李苹香所赠的裱成卷轴的书画扇页,先题写了“前尘影事”四字。此四字语出《楞严经》卷十:“觉明虚静犹如晴空,无复麤重前尘影事,观诸世间大地河山如镜鉴明。”意思是,这些只是一段落风花雪月的往事。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现如今,我尘念已绝,一心向佛。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当时确实引起了轰动和诸般猜测。世人大多无法理解,最不能理解的是那些被他的诗文打动的读者,尤其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女读者,一时间失去寄托,可谓痛不欲生。
且说有这么一位女读者,死心塌地爱上了李叔同,在他剃度之后,天天来寺里找他,求他还俗。你知道弘一法师怎么处理此事?他派人送给那女子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 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读了这两句诗,想必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李叔同这么讨女人喜欢。你看他不责备那女子扰人清修,反而用一种很遗憾的语气对那女子说:不是我不肯接受你,怪只怪我们相遇太晚了,今生没缘分呐,只有对你无情了。我们可以肯定那女子读了诗之后一定若有所悟,百感交集,即便不甘心,也只有认命了。事实上她也就哭着走了,不再麻烦弘一法师了。这就是高僧的慈悲。
我大表哥与表嫂离异多年,都未再婚,表嫂常回来看孩子,有人说有孩子呢,劝她们复婚,有一次表嫂回来看娃。表哥说,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应该说,表嫂多年在外奔波,也不容易。但毕竟离婚是覆水难收之事。你要我回来,台阶得给足。你说回来我就回来?所以,她嘴不软:不行。表哥更愣:不行滚你妈的逼。当然 我那脑子缺根弦的表哥怎么能与大师比。
弘一法师圆寂时有两件小事令人深思。一是他圆寂前夕写下的“悲欣交集”的帖子,无论是这句话本身,还是他所写的墨宝,都使人看到一位高僧在生死玄关面前的不俗心境,既悲且欣,耐人寻味。二是他嘱咐弟子在火化遗体之后,记得在骨灰坛的架子下面放一钵清水,以免将路过的虫蚁烫死。活着的时候怜惜蝼蚁命并不奇怪,这是对修道之人的一般要求,但是快死了还惦记勿伤世上的生灵,这份心思的细腻非真正的大慈大悲者不能有。所以才令世人闻之生敬。
还有一件事,圆寂前他的弟子妙莲法师为他助念时,他大概这样说,我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我留念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我回忆一生的憾事。我想这也是他悲欣交集的原因。
关于悲欣交集,有诸多解释,如学者叶圣陶先生解释“欣”字,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好好地死”了,欢喜满足,了无缺憾。上海音乐学院钱仁康教授认为“'悲’是悲悯众生的苦恼,'欣’是欣幸自身得到解脱”。大空法师说“大师之所谓'悲’者,悲众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已,悲法门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难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广大,总之为慈愍众生而起之'称性大悲’也。
大师之所谓'欣’者何,欲求极乐,欣得往生,欣见弥陀而圆成佛道,欣生净土而化度十方”。我趋同于后者,至少三者之中叶圣陶的解释是不准确的。比如,他向妙莲说自己眼中有泪,如此说来,必有憾事。我以为,悲或许在此。我想,他欣的是肉身的解脱,悲的是尘世中的遗憾。
人在生命终结前,大概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检查视自己的,正如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献给了人类最伟大的事业。
看了这“人生三层楼”的表述,对照一下自己,你或许知道你在几楼。 我甚至想,人生除了这三层楼外,还有的连一楼都占据不了,他或许地下打洞,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 这绝对是一种堕落和沦丧。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人活的时候要尽可能踏实,这样死的时候大概就少一些纠结,少一些挣扎,也不至于死不瞑目。无疾而终是我向往的最佳死法,但是,这个要活着的时候的修行。
【作家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责任编辑:祁国平 书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