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快乐
曹秀宏
大姐坐在沙发上,整个身子都凑在茶几上的小小鱼缸旁,呆呆地看着鱼缸里游得正欢的几条小鱼,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有一天能像这些鱼儿一样快乐就好了。”声音那么轻微,但还是撞击到我心里,震得我心底微微一颤。
1
大姐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不知是母亲第一个孩子的缘故,还是上帝特别眷顾她,她的相貌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至少是我家姐妹四人的优点全让她占去了。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浓密的睫毛,棱角分明的鼻子,五官搭配的那么和谐、自然,真正的天生丽质。现在家里还有一张大姐十六七岁时的照片,明眸皓齿,顾盼若离。我曾经对她的容貌嫉妒得想入非非,常常对着大姐的照片恨母亲的偏心,为什么不把我生成这样!
但俊俏的相貌并没有给大姐带来多少福音,反而成了她跳龙门的绊脚石。到了上学年龄,天资聪慧的大姐不知多么渴望上学,不是偷偷趴到村子里的那所学校的教室外偷听老师的讲课,就是苦苦哀求老师能收下她。可父亲认为女孩子脸朝外,将来是要嫁人的,上学是白花钱,只要长得好能找个好婆家就行,识字不识字无所谓。
最终,在大姐的死缠乱磨下,在村子学校老师的多次上门劝说下,父亲才勉勉强强同意大姐走进学校,那年大姐已是十岁。即使走进学校,上学也是断断续续地,只要家里有事,父亲会毫不留情地让大姐停课帮忙,不管是不是误课。凑凑活活地上了两年,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大姐进校门了,任凭大姐怎样哭闹,老师怎样劝说,父亲铁了心,认为大姐可以为家里挣工分了,上学有啥用。大姐懵懵懂懂的知识改变命运的梦想就此被断送,父亲也为大姐埋下了今生命运的第一颗种子。
2
虽然只上了两年学,但聪慧的天赋,还是让大姐比同龄孩子更出众。她从学校回来就能唱会跳,自己能看书读报。整天田间地头还不忘到学校向老师请教学问,老师也喜欢这个长得乖巧又聪明的女孩。多年后,这位老师辗转他乡,还时常托人打听大姐的消息,为大姐因为没文化而改变不了的命运而遗憾。
大姐的文艺天赋很快就被一位伯乐发现了,这位伯乐就是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位领队。那年,公社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要从各个村子抽调青年男女,参加文艺汇演。大姐幸运地被挑选上了,父亲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因为跳舞是挣工分的。
那年,大姐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
在文艺队里只是短短的一年,却让大姐大开眼界。文艺队不仅到全公社的各个生产队演出,而且还多次到县城里参加汇演比赛,这无疑给当时贫瘠的日子增添了无限的乐趣。文艺队又是一群正当年华的男男女女,也滋生了山村少男少女懵懵懂懂的爱情。
文艺队里恰恰就有这样一位穿着黄军装、戴着毛主席像章的邻村男孩,他高高的个子,眉眼清秀,羞涩得不爱说话。但只要大姐上场,他就总爱在一边默默地注视,满眼都是情。大姐的一颦一笑都赚足了他的眼球。大姐也注意到了这一切,有时不经意的一对视,竟然碰撞出了点点火花。但那个年代,这样的火花很快就随着文艺队的解散而熄灭,谁也没有让它燃烧起来。
果不其然,文艺队解散不久,邻村的男孩跟在他父亲的身后,局促不安地来到了我家提亲。父亲一打听,他家比我家日子过得还寒碜,女孩就是靠嫁人翻身的,这那行!父亲毫不犹豫就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大姐还无力抗争,就被父亲彻底封杀了这段朦朦胧胧的爱情。后来,这个男孩一气之下当了兵,成了大气候,但已不属于大姐了。多年后,不知在心里是否还为对方留下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自此,接二连三地有上门提亲的,但大姐赌气,哪个都不点头,心里总是挥之不去那个穿黄军装、戴毛主席像章的男孩的影子。
大姐的婚事也暂时就此搁浅,但也只是暂时,不久就有了戏剧性的结局。一天,村子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是邻居大妈的远房亲戚,远方一个矿区的主管生产的矿长和他的儿子,矿长到村子为自己正当年的儿子寻找爱的另一半。
矿长领着儿子只挨着村子转了一圈,就一眼看上了大姐。
矿长找上了邻居大妈当媒人,没费吹灰之力,父亲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因为他们殷实的家底,也因为未来的女婿是摸方向盘的。但大姐只是一面就压根儿没看上这个个子矮小、眼睛都睁不开的没精气神的小伙子。几次交往,他一句话都不会说,大姐越发觉得他木讷得不可理喻。大姐哭过闹过,甚至以死相胁,但也没有改变父亲的决定,匆匆为大姐订下了这门亲事。订婚后大姐还是死活不从,直到两年后,在母亲的胁迫下,这位矿长的儿子才终成了我姐夫。尽管大姐是多么不甘心,但父母亲还是亲手把这颗命运的种子再一次为大姐埋下了。
3
大姐虽然没有接受过更多的传统教育,但还是和传统女人一样认命了。婚后,大姐的任务就是伺候一家老小的吃吃喝喝、穿穿戴戴。上有七十余岁的老爷爷,下有六七个不谙人世的小叔子,还有年轻刁蛮的婆婆。这样的日子让渴望能走出家门的大姐寂寞无奈,但又无人理解。当年的姐夫除了能手握方向盘,根本不懂得去如何呵护身边的爱人。大姐也不敢和这样的一个木愣交流心事。
抗争不过命运的大姐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公公。当矿长的公公完全有能力让大姐有一份体体面面的工作,走出家门。
但见过世面的矿长知道儿媳是怎样高的心气,害怕手里的这只风筝放出去可能就收不回来了。总是以大姐没文化为借口,想都别想让他给大姐安排工作。
无奈之下,大姐自己出去找了一份活儿,每天在装煤的场子用一把大大的铁锨往大车上扔煤,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装煤设备,一切都是人工。这样的活当时是没人干的,不需要文化,不需要技术,只是出一把力。就算是苦,但能逃离这样的家庭,苦也是乐。
不久,命运终于出现了一线转机,相邻的城市要到矿上招收一批配件工人,大姐瞒着家里人报上了名,而且还被录用了。但这份喜悦,也只是短短的一个月,就被冲走了。
大姐进到工厂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熟悉工厂热闹的生活,就被公公以百般理由强行从厂子里弄了回来。足以改变她今生今世命运的饭碗被彻底摔得粉碎。
后来,个性要强的大姐还是不停地寻找一切出家门的机会,想让自己能自立,但都被公公好心地阻拦了。多年后,随着几个孩子的降生,可想而知,已经没有任何机会来改变现状了。在这样的家庭里,只能是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命运的种子已经扎下了根,一丝希望也让公公给扯断了。
4
抗争不过现实的大姐,一切都认命了,就剩下好好过日子了,但日子也没让她过得顺心。
她把一切都寄托在明天:有了孩子就好了,孩子长大了就好了。但随之是一个个梦的破灭。刚开始还寄希望于姐夫,满以为只要自己改变了对姐夫的态度,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但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改不了姐夫身上沾染的恶习,常常是旧的恶习没改掉,新的坏毛病又来。只能是以打骂来解决,但打骂过后,还是原样。怒其不争的现实甚至让大姐多次想彻底结束这段婚姻,但没能力,也没勇气,还是忍下来了。后来,其中的一个孩子患上了终生难以治愈的病魔,更是让大姐不想忍都得忍下这种日子。
曾经,家里人都觉得大姐真是嫁人翻身了,从农村到矿区,终于不再是泥腿子了,衣食无忧,出行是车,多舒适的日子呀!曾经,大姐是多么让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羡慕,光光鲜鲜。但大姐只要是住娘家,就不想再回到那个在家人看来过着上乘生活的婆家,让大家都难以理解。
大姐熬着这样的日子,直到步入中年、渐入老年。不甘变成了习惯,乌黑的大长辫子织成了缕缕白发,和姐夫的关系早已有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的情分。曾经的怨恨融注成了生命里的另一半,曾经的不屑演绎成了依靠的大山。满以为走过风雨应该见真情了,但姐夫却又意外撒手西去,命运再一次彻底击败了大姐,渐散的阴霾重又覆盖了大姐的天空。
时过境迁,那些曾经以种种理由阻碍大姐上学、工作、自立的老人们早已做古。如果他们在天有灵,此时看到绝望无助的大姐不知会作何感想?
父母亲手为女儿埋下的命运种子结成了什么果?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无数次渴望,那是他们生活的信念,生命的支持,而大姐在一次次的抗争和绝望中走过,她的人生渴望已经越来越飘渺,或许早已随风飘逝┉┉
《文艺众家》“心中有座城”征文 赛事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