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秋韵
故乡秋韵
丁济民
我的家乡在豫北平原的魏寨村,而村后和村的东部,有大片大片铁色的柿树林,它们有的一棵树就占地半亩有余,高大、气派,虬枝指向苍天,让人顿生敬畏。如独坐的时光老人,它们的年岁有的已逾千年,有的已经几百岁了。老树虬枝铁干,仍枝繁叶茂,谁也说不上它们真实的年龄了。它们年青时,一定经历了唐宋元明清时君临天下的一代代帝王。枝茂果丰时,招来了一群群的候鸟与留鸟,在皁霞映红天边之际前来啄食。而此刻,在遥远的京城里,趾高气扬又阴盛阳衰的皇帝老儿和他的一干大臣们还在进行着早朝繁琐的叩拜礼仪,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朝霞也一定映红了他们伏地的乌纱和高高撅起的屁股。大臣们的胆战心惊和千里之外鸟儿们啄食的肆意一定不可同日而语。
时序转到了秋季,满树的果实压满枝头,红黄相间的果实映满了浓浓的秋韵。家乡的人们称长熟在树上,红块块明晃晃立马能吃的柿子叫“明灯笼儿”,咬一口甘冽清甜,特别是顶着露珠的,更让饥荒年里饥肠辘辘的人们回味无穷。那也是照亮我少年时代的灿然火花,曾无数次地燃亮了我的困顿与顽皮。自然界里,飞翔着的大将风度的喜鹊、群居爱吵闹的欧椋鸟、温顺调皮的小麻雀,非常喜爱与人们争食这一盏盏明晃晃、甜津津的小灯笼,它们用飞翔的翅膀翩翩来去,用喙一口口啄食这些天赐的美味。
就是这一盏盏火红的明灯笼,蓦然间点燃了我归乡的情绪,当然,成就了这次柿乡之行的,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因素——为了对一个逝去多年的老人无法忘却的纪念。
中秋未到,9月7日那天,天刚刚放亮,我和朋友一行四人就驱车出发了。而对久居都市的人来说,在道路楼房及车和人的拥挤中,人们都有一种迅速逃离的欲望,更向往一片恬适静谧的田园乐土和精神的绿洲,去安放自己困顿疲惫的心。给自己的精神灵魂找一片临时的家园与栖息地,找寻久违了的失落的情愫。而这一盏盏火红的明灯笼,就能勾起你思乡怀乡急切的幸福与淡淡苦涩的回忆。
我怀着忐忑兴奋的心,折叠了又重新铺起了少年的回忆;我的家乡已经没有直系的亲人了,多年来,不论时节,我都是在方便时来去匆匆地去给姥姥、姥爷、外曾祖父他们的坟地燃上一片纸钱,匆匆地、伤感地离去。没有在村里驻足。二十年,他们在遥远的天国早已经安定栖息,而我,时光的流转却让人由青年步入了中年行列,而仍然甩不掉抹不去的是性情的率真和稚气。
这次出发前,我破例地给农民诗人、书法家魏君打了电话,让他在村头接应。(他的诗歌刚刚在全国征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而他也是我童年最要好的伙伴了。多年不到这里来了,道路生疏,村里的变化太大了。以前的土坯房都成了高大的新瓦房。魏君在村头等我们车子的到来,他则开一辆电动三轮在前面引路。当我们的车子到达街心向北面胡同开进时,由于路面太窄,又退回向大街的东面行驶而去。透过车窗,我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这里我曾经熟悉的一切。此刻,这里已经都变得陌生了,偶尔有几个行人也被无情岁月的雕刻改变了面容,我感叹时光无穷的穿透力。
突然间我看到街中路北旧时姥姥家门前,我童年时代亲手栽植的那棵合欢树时,开着一朵朵粉红色马樱花。车子没有停留。树在人空,姥姥家的土坯房也被夷为平地。想想自己已经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游子时,泪水立时模糊了我的视线。当车子穿过村里的学堂旧址,继续向北面行驶时,以前的街容都变了模样。小村膨胀了,把原来靠近村边一排排一行行的柿子树吞噬后矗立成了一栋栋庭院。以前的场景只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如果不是好友的引领,还真是找不到去坟上的路了。待我们把车子在坡下停稳,好友又把早早准备好的供品带来,真难为他细致入微的操劳了。我们弃车向北而行,距离坟地还有三百米荒草迷漫的小路。几棵参天的洋槐树,裸露着放射状的虬根,深深地扎进沙土地,显示着生命的不屈和顽强。这里当年的芦苇坑已荡然无存,蛙声也无存,代之而起的是大片碗口粗的枫杨树林。时近中秋,杨树凋落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间有干裂的细微声。虽然天气还很热,但时序在悄悄告诉你:秋来了。
而抬眼望去,坡地上郁郁苍苍的柿子树挂满了碧玉一样的果实镶嵌在枝头,那星星点点显露在叶间红快快明晃晃熟透了的明灯笼,那惬意地啄食明灯笼而在枝间翩翩漫漫飞舞的花喜鹊,让大自然充满了浓郁的诗意,也让人对红红的柿子垂涎欲滴。同来的摄影家张先生不失时机地拿出相机按动了快门,拍摄了这家乡故园浓浓的秋韵。
这一大片的柿子树下,是乡亲们耕种后长出的花生、绿豆、棉花,以前干旱得寸草不生的地方,现在却都成了一块块可用的良田宝地。一个个皮薄汁浓熟透了的明灯笼,就果熟蔕落地掉在这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中,摔得皮开肉绽,汁水满地;也有个别幸运而掉入厚厚的蔓草中的,却无人捡拾。树上树下,灯笼们繁星一样的辉映,让人犹如身在仙境一般。我从中弯腰拾起一个肥硕的明灯笼,擦掉果皮上的树虱,吮吸一口,顿时甜到了心里。来不及多多浏览和怀旧,我们踩着被茂密的杂草漫延了的小路,急急地去来到坟地。坟地在一片玉米地的中间,这是我姥爷当年让风水先生选择的吉地,如今姥爷已静静地安卧在这里。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玉米结满了硕大的穗子,像一列列整齐的卫士护卫在这里。玉米地的前面是齐人高的棉花,我们小心翼翼地侧身过去,生怕碰坏了农人侍弄的庄稼。摆上供品、点燃纸钱,我们五个人在姥姥、姥爷和外曾祖父的墓前深深鞠躬。鞭炮炸裂的山响铭记着一个让人怀念的日子。此时我默默地祝愿他们在天国幸福平安。今天,是姥姥辞世二十周年忌日,万千思念涌上心头,无情的时光抹不去我揪心的思念与感恩之情。我少小时光,母亲病逝,是这三位老人把我拉扯长大,而我又像羽毛丰满的候鸟一样却飞离了巢林……
返回的路上,我抬头向远处看去,庄稼们都掩映在大片苍老而年轻的柿子树下。几十年过去了,它们竟然还都是原来样子,看不见生长过的痕迹,犹如不事张扬、大爱无痕般默默的矗立在脚下这深厚的土地。铁色的树干上、虬枝间一块块龟裂的树皮如一双双窥透时光的眼睛,摄入了无数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只是,它们无言,永远的三缄其口,让纷繁而尘嚣的世间在此刻充满了幽深的禅意。
秋意正浓,阳光灿烂。太阳的光束透过层层叠叠的枝间楔入大地,温馨而又清寂。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姥姥给我讲的一个让人开心的故事:1938年,日寇侵占华北,铁蹄疯狂地蹂躏着中原大地。一队饥饿的日本兵窜进村子,翻箱倒柜之后,烧火做饭时,拿了邻居家一只檐下陶制尿盆和面做炊事,烙起了饼子吃。吃着吃着还一个劲地伸出大拇指“哟系哟系”,吃的津津有味呢。让我们把少年时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清楚的记得,9月7日那天,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是那种痛在肺腑,楔入肌骨的痛。二十年前的这天,有一个慈母一样的老人走完了她生命的全部旅程,在遥远的、目不可及的故乡走向了更加缥缈远方。还记得,那一年的夏末秋初,雨水格外的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像我抹不去的泪痕,滴落在我年青而孤立无助的心境。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的呻吟,像冰冷的刀枪剑戟一样,啃噬着我的坚强,刺穿着我无奈的表情。——一个风烛残年、而中年时又丧失惟一的女儿,困顿中抚养我十七年的善良老人,一个倔强、宽厚,慈祥得像无限绵延的大地一样的老人,在送走公爹、丈夫几年之后,这天,生命之火嘎热熄灭,让思念萦绕在我的梦中,从此后也折断了我归乡的路……
返回后,我们几人在好友洁净的院落里稍事休息时,他的侄子少君特意爬到一棵苍劲的老柿树上给我们采摘了几十个明灯笼回来了,清洗后放在一精致的果蓝里,让我们品尝。我欣喜地拿起咬了一口,甜滋滋的直渗身到心窝里去,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在老柿树下搭起的茅庵旁,用弹弓装上泥丸射下树上那一盏盏明灯笼,伸手去接的快乐时光。说来也巧,这天也是好友的父亲十周年的忌日,我跟他也去了他们家的坟地祭奠,见到了他在这里等候的二叔二婶,在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里,我心绪难以宁静地拍摄了他们步入人生秋天、岁月凝霜一样腼腆成熟的面容。
饭后,我们计划去修饰一新的隋末农民大起义的瓦岗寨故址,并准备当天返回。三十一年前,我曾经在那里当知青插队。时间匆忙,不敢耽误。
匆忙中我环顾四周,不由得热血汹涌。我真的想对大地说:刚才那一盏盏耀亮树间明晃晃红彤彤的明灯笼,你读出了少年时代我稚气的容颜了吗?一簇簇漫延着、青绿着的长秧草、牛蒡化、苍耳草,你喊出了我的乳名了吗?一只只翩翩来去的喜鹊和曾被我少年时代的弹弓惊飞过的小麻雀们,你恬淡而明快的啼鸣是一首首在天地之间飞翔的诗韵吗?你们掩映与守护在姥姥与村子里先人们的身旁,点亮了故乡的秋韵,燃亮了漫漫、浓浓的秋色,把我这远方的游子深深地感动着……
就要离开了,又抬眼望去,故乡那一片片高大的柿树林,那一片片丰硕茂密的庄稼,那一片片熟悉而又陌生、温馨的土地,还有那一盏盏耀亮树梢枝叶间明晃晃红彤彤的明灯笼,还有在岁月的行进中,凋落、成熟与生长着的人们。它(他)们或矗立或繁茂或安息或悬挂在悠悠黄河故道曾经流经过的宽阔深厚的土地上,一代代生生不息,让人读懂与顿悟了生命代谢的秩序与繁衍的永恒。
作者简介 丁济民,笔名甄石、河南省作协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散文百家》、《世界日报》、《北京文学》、《大公报》、《中文诗刊》(美国)、《青年文摘》、《天津文学》、《绿风》、《星星》、《诗刊》、《书摘》、《杂文选刊》等多家报刊发表诗、散文、随笔等文学作品,部分作品被选入中外多种年度佳作文本。获全国诗歌大赛奖项多次。有散文集《时光书》问世(河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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