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缘】李遥轩:养鸭往事


养鸭往事
文/李遥轩
鸭子是一种常见的家禽,我们老家的农村就很普遍,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养鸭。早晨,朝阳未起,群鸭蜂拥而出,“嘎——嘎——嘎——”喧闹一番;傍晚,夕阳待落,群鸭鱼贯而入“嘎——嘎——嘎——”又喧闹一番。
无论是在绚丽的晨曦下,还是火红的夕照中,一小队一小队前呼后拥、摇摇摆摆的鸭子步行在田埂上,这憨态可掬的队列总是田园风光中最靓丽的部分。
时下许多公园里也流行放养鸭子,过去是为了饱腹,现在却是为了观瞻。在蓝天白云映衬下,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中,三五成群的鸭子信步荡游,拨开清波,泛起涟漪,怡然是绝好的美景。回首往事,在我童年的有关鸭子的记忆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与今朝的“美景”比较,简直有天壤之别,它给我留下的不是观赏,而是心酸!
我出生在文革初期,家庭成分是地主,爷爷又是臭老九,政治上的压抑,我从父辈、祖辈的谨小慎微、悄声细语、小心翼翼甚至饮恨吞声的居家的惯常中深有体会。也许是因为我年少无知的缘故,比起当时的缺衣少食、挨饿受冻,政治上的压抑于我几乎不值一提;但是父辈、祖辈他们的感受应该是正好相反——饥寒可以耐,侮辱不堪忍。在我家常年被列入生产队的“透支户”的生活境况中。
七十年代初期,在物质极度贫困之下,我们家喂养着三只鸭子(水鸭),确切地说应该是这三只鸭子大力辅助着我们的家庭。鸭子下蛋,我母亲把蛋攒起来,等到有了一簸箕,就送到供销社去,以此获得生活上的补贴。卖蛋所得,成了我们一家五口一日三顿油盐支出的来源、我们兄弟姐妹读书用的作业本的来源;碰到鸭子生蛋多的季节,交换所得还能帮助我们解决少量御寒的鞋子和衣服。时至今日,我清晰地记得我们喂养的三只鸭子,也记得它们下的白花花的鸭蛋以及母亲把这些“白花花”的鸭蛋送到供销社换钱或者交换其他生活用品的情形。那时虽然家里鸭蛋不少,但我们一般吃不上,最少记忆中是——没有过。生活所迫,我们舍不得自己吃。
爸妈是家庭主要的劳动力,哥姐是辅助劳动力,他们整天劳作在生产队的田地上(除了上学的时光);我当时年龄小,喂养水鸭就成为我推之不去的劳务。人都缺衣少食,粮食哪能轮到鸭吃?为了养好鸭子、多找吃的、多下蛋,我想方设法,学会了很多技能,也学会了自私自利。掏挖蚯蚓就是首选,无论蚯蚓多么肮脏,气味多么难闻,多么恶心!我一个七八岁孩子克服了嫌恶和害怕的心理。每当翻土时,只要蚯蚓一露头,我的手指就会立即把它拽出来,像猎鹰的爪子,一抓就准,挣扎的蚯蚓刹那间成为囊中之物。回家后我把一袋纠缠一团的恶心的蚯蚓抖落在鸭子面前,它们争抢、吃得饱饱的仿佛是饕餮大餐。走路的姿势就更加摇摇晃晃,似乎不堪重负,像醉汉,别有一番趣味!还有一种鸭子最喜欢吃的食物,就是青蛙,那个时候我们的水稻田里到处是“呱、呱、呱”叫的青蛙。尤其是在夏夜的朗月下,稻田的水面从禾苗的缝隙间反射着朦胧的淡淡的光芒;此时群蛙乱鸣、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声振寰宇!那时的人们不吃青蛙,大概是因为被列入“益虫”之类,受到政府管控的缘故,即使想吃,也是有贼心无贼胆。因此青蛙到处都是,给了我很多大把捕捉,让鸭子大快朵颐的机会。捕捉青蛙有两种方法,第一,在相对平坦又没有阻挡的地方,一见青蛙,无论是静止不动的还是正在跳跃前行的,我右手高举树枝(最好是竹枝),直接抽打下去,不偏不倚正中蛙背或蛙脑,被击中的青蛙变得血肉模糊,左手轻轻一提捏,放入袋中。不一会儿,一大堆残缺不全的青蛙便成了鸭子的盘中之餐。我现在的命中率还特高(像公园套圈之类的活动是我的拿手好戏),手脚灵敏,我怀疑就是童年时期经常捕捉青蛙练就的过硬本领。还有一种捕捉青蛙的方法——钓青蛙,类似现在钓鱼,但是钓青蛙需要两个人,首先我哥在吊线的尾端捆绑好一只小青蛙,手持吊杆提起落下、上下往复,那只小青蛙也随着垂线的牵扯上下跳跃,好像活的一样。随着一动一静、一上一下活动的身影,大青蛙就会从远处悄悄过来,然后瞅准目标,一口咬下去。此时牵扯还不能停止,还需继续上下抖动吊杆,大青蛙误认为小青蛙想逃跑,越咬越紧,我哥感觉火候到了,把吊杆提起来。我作为助手,手握一个简易的木圈,木圈外套个布袋,当大青蛙被提起的一刹那,就把张开的布袋快速伸到被提起的青蛙正下面。青蛙感觉到危险,立即松口想逃命,但是为时晚矣,正好不偏不倚落到布袋里,身处囊中,垂死挣扎。当然也会发生因为我动作迟缓,青蛙又异常机敏,虎口逃生的事。青蛙实在多(不像现在,几乎绝迹),不用多久,哥哥和我就可以提着一袋活蹦乱跳的青蛙回家。我俩像打了胜仗的士兵,昂首赤脚走在杂草青苗铺地的田埂上,晚霞洒在我们背上,也洒在周围田野的禾苗上,金辉夕照中,我们的影子长长的,忠实地在身后尾随。
小道的尽头就是我们的家,家的前面是晒谷坪,三只水鸭远远地在晒谷坪上正昂首翘盼,既是等待亲人的归来,也是盼望撑饱肚皮。前面说过:“为了养好鸭子,我想方设法,学会了很多技能,也学会了自私自利。”我怎么会因养鸭而“学会自私自利”呢?曾几何时,我常常驱赶着鸭子到刚刚收割了谷子的稻田里,到我家门前的小河里,到山坡旱地里……只要不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去(那里是禁区,很危险的!),哪里有吃的,就赶它们往哪里去。不要以为我只驱赶自家三只鸭,往往是驱赶一大群鸭,各家各户的都有。有句俗语:“一只鸭是看,一百只鸭也是看。”所以我的队伍比较庞大,“远不止三个兵”,乡亲们给我起了一个绰号——“鸭司令”,不知是出于嘲讽还是出于赞赏?“鸭司令”的“自私自利”就发生在这里——当我在放鸭的时候,一旦发现别人家的鸭子抓到了青蛙或者泥鳅或者鱼或者黄鳝,我会立马追赶过去,从那只鸭子的嘴里抢过来,然后把战利品扔给自家的鸭子,不怕因追赶而筋疲力尽。这就是我的自私自利,往近处说,是为了自家的鸭子多吃多下蛋;往远处说,是为了我的作业本为了我的鞋子,为了家里的菜里多放点油盐;再往远处说,是为了生活,为了生存。每当这样做的时候,在我年幼的心灵里,总感觉自己做了缺德事,亏欠之心长存。因为良心受到指责,我一直没有讲,包括对我的父母。今天想来,是不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使然?鸭子是我们家的一员,既是我们家的生活支柱,又是我们家的精神支柱,我们抱团取暖,相依为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贫穷且特殊的家庭里,不夸张地说:鸭子和我们一样同挤在一叶残破的孤舟上,在风雨如磐的岁月波涛里漂泊,苟延残喘!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鸭也有旦夕祸福!我们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集体劳作,生产队长、治保主任甚至生产队会计,他们除了正常的工作之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在稻田间来回巡查,看看是否有谁家的鸡鸭在里面觅食。如果看到了,他们是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往往那些不懂人间风波的家禽一旦进入了“禁地”,就会命丧黄泉,成为棍下之鬼或者锄头下之鬼,一命呜呼!
一天中午,艳阳高照,炎热异常,我们家五口刚刚忙碌了一个上午,饥肠辘辘,正在围着桌子吃饭,突然听到外面的大声喧哗,夹杂着吆喝声,还听见邻居们在急促叫喊:“打鸭了,打鸭了,打鸭了!”正端着饭碗的母亲盯着我:“我们的鸭子呢?”我:“……?”无言以对。我们奔跑出去,蹚过门前的小河,爬上河堤,跃过水沟。水沟的另一侧就是田野,在禁止鸡鸭的稻田里我们看到了凄惨的一幕,无比凄惨的一幕!两只鸭子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在泥水地上,没有了气息,殷红的血液随着田间的细流流向水沟,流入河水,然后向下游流去;还有一只,它的一条腿断了,一只翅膀折了,在同样的泥水田里扑腾、挣扎,发出间断的“哑——”“哑——”的呻吟,那种生命结束前的呻吟。抬头望天,碧蓝的天幕上,丝丝白云在悠悠游荡,自由自在,它们不知人间的苦楚;残酷的烈阳照样爆晒着,丝毫不给心痛的人们一丝怜惜、一点安慰;低头看地,碧绿的禾苗在暖风中尽情地舞动着她的腰肢,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也无动无衷……此情此景,只有我们一家人在承受着,承受着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尤其是我的母亲。在我的用心喂养下,我们家的鸭子长得又健壮又美丽,尤其是其中一只,灰麻色的身躯,修长的脖子上围绕着一小圈耀眼的白毛,肚皮下面也是淡淡的灰白,整个鸭嘴成匀净的淡黄色,面嵌着个小巧的黑鼻孔,眼睛又圆又大,显得异常机警灵敏友善,全身洁净的身躯真是美丽极了!说它是鸭族的仙女,毫不过分!假如人间真有仙女的话。何况它们下的鸭蛋又大又圆,看着就让人感到欣慰。可是眼前只剩下骨肉模糊,毛发狼藉,血水殷红,只是那又大又圆的眼睛还在睁着——不知是怨愤,还是不舍?此情此景怎不叫我们肝肠寸断!我发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好久都反应不过来,母亲没有咒骂,也没有狂呼乱叫。只见她疲惫地坐了下来,瘫坐在田角边的泥地上,身旁就是那死伤的水鸭。她埋下头,低沉地哭泣,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的眼泪珠子似的成串成串滴落,滴落到了殷红的鸭血里,也滴落到浑浊的泥水里。在烈阳下,母亲哭泣了许久,凄惨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上久久回荡,我黯然泪下,哀情谁诉?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生产队的干部站在田埂上,似乎不知所措......
这一幅关于鸭子的“风景画”于我记忆犹新、铭刻在脑海里,只是画风迥异,显得过于凄厉、黯淡,令人断肠!自那以后很多年,我家不再养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