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三十一: 浮思䋈语之 ——《古诗十九首》的情感与叙事艺术

亚里士多德认,诗歌为释放强烈的感情提供了一个安全出口。《古诗十九首》里的思妇游子们,是如何传递其强烈的情感?它们在男女情感的表达方式或者内容上,是否存在着某种差异性的特征?毫无疑问,《古诗十九首》是一组成功的抒情诗,那么,它在情感传递上表现出何种的语言技巧呢?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古诗十九首》所具有的某些叙事性特点。将它同时归为叙事诗一类,并不为过。如此,我们看到,抒情诗在努力成为一个事件,而叙事诗则重点要叙述一个事件。《古诗十九首》是如何做到抒情诗与叙事诗这两者之间的调和呢?它在叙事艺术上又展现出了何种的艺术倾向与魅力?

我们不妨小小讨论一下——

(一)《古诗十九首》的情感传递艺术

《古诗十九首》作为抒情诗,如果把诗中所有的抒情主人公召集在一块儿,他们(或者她们)身上是否具有某些共同的性格特征?他们有过怎样的情感体验?他们,或者说诗歌本身摧动人心的力量是借助怎样的表达而得以传递?

统观《古诗十九首》里的女性,隐忍、幽怨、悲伤、无奈,被一种强烈的思念或者现实所压倒,内心情感涌动不息,于外,则沉淀出一种默然静守之态。这些女性形象,以其喃喃自语式的柔弱表达,被诗教赋予了温柔敦厚的性格标签。

如《行行重行行》自问:“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冉冉孤生竹》自语:“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迢迢牵牛星》自言:“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凛凛岁生暮》自苦:“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孟冬寒气至》自忖:“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客从远方来》自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明月何皎皎》自悲:“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解析其中的语言构造——“安可知”“亦何为”“复几许”“焉能......飞”“惧君不”“谁能......此”“当告谁”,你会发现,这些内省的、封闭不外溢的表达方式,呈现出阴性的气质特点。

统观《古诗十九首》中的男性,是游戏、娱乐、失意、愤懑、徘徊,被荣利场抛弃,被死亡凝注,其内在的情感外化为在世界的奔窜与行走之姿。同样,这些男性形象,被诗家们赋予是被驱赶、被放逐的忠臣良士的隐喻。他们对世界的探索则是以深沉的感慨、自我的追问、强烈的呼告等形式来呈现。

如《青青陵上柏》中的慨叹与追问:“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中的反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西北有高楼》中的倾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明月皎夜光》中的控诉:“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回车驾言迈》中的追问与结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驱车上东门》中的喟叹与宣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生年不满百》中的号召:“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同样的,这些外倾性的追问、控诉、宣言、号召、结论式的表达方式,呈现出阳性的气场特点。

(二)《古诗十九首》的叙事省俭艺术

《古诗十九首》同时也是叙事诗。它呈现出一个事件、一段故事、一个场景、一段对话、一个倾述、在这些叙事中,它呈现了哪些,隐藏了哪些,在它所叙述的要素中,哪些令我们最为着迷?

《行行重行行》呈现了悲剧性的结果——“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将最渴望了解的原因隐藏了起来。

《青青河畔草》呈现了身份——“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隐藏了过程。其显露身份而触发的想象,将读者引向对女主人公道德的置疑。阅读者不再关心事件的过程。如此,诗人即巧妙地掩盖住他想隐藏的部分。而我们对文本外发生的故事,来龙去脉,一所无知。

《涉江采芙蓉》呈现了完整的过程与场景,将人物隐藏了起来——“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美好的场景,浪漫的行动,诗人催动读者与之一道深情地呼唤期待的主人公出场。

在《冉冉孤生竹》里,“君”是隐身不见的,他出现在女主人公哀哀切切的陈述里,我们看到“执高节”的标签,很显然,“君”的不在场与无从辩驳性,让读者与诗人必须在一起合力鄙视与唾弃他。

《庭中有奇树》只见其攀折之行为,主人公的性别无从得知,”将以遗所思”之性别与对象同样省去;《去者日以疏》呈现了悲剧的现状,“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将对过往的追溯与现状的原因掩盖起来,诗人只需要阅读者掬一把同情的泪......

如此的省俭艺术,总能绞动起阅读者百般的想象力,世俗的好奇心,人性的窥探欲。或许,这即是《古诗十九首》诗人的创作意图之所在?它在发动读者,它在技巧性地激发出以符合诗人自身和叙述者主体利益的某种情绪,它在调动阅读者潜在的渴望与对事件的某种倾向性选择。

我以为,《古诗十九首》里孕育着长篇的叙事小说,或者说叙事文学的胚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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