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怖 (终)

我们进了茶室,文哥找他的U盘,经理给我倒了杯热水,我急忙捧住杯子。

茶室里灯光柔和,文哥和经理在我旁边,我定下心神,问经理:“你说什么男鬼?”
经理笑,“我说了你别不信,两年前,有个高三学生在这里投湖自杀,我亲眼看到的,“他提高了声音:“我刚好和一个朋友站在外面阳台上,刚好看到他就站在湖那边路灯底下,看着他趟水爬到湖里大石头上,我还以为他要干嘛呢,哪知道他扑通一声跳下去了,我站在阳台上都听到声音。”
文哥好奇的问:“这个湖边水浅,淹不死吧?”
经理摇头:“这个湖大,有的地方很深,我看到那个男孩跳下去,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朋友喊:糟了,是自杀!我才想到:是啊,是自杀,要是游泳,就不会背着书包跳下去。我们赶紧叫上茶室里几个人,往湖边跑。跑到边上一看,湖边确实不深,那个男孩往湖里面游呢,看不清楚,就看到他黑黑的一团,胳膊抬起来划下去。我们喊,叫他回来。但是天太黑了,湖边路灯也暗,后来就看不见他了,我们都不大会水,不敢下去救他,打110。“他叹气,”没用了,太迟了,没救上来。这个湖深啊!后来尸体捞上来,听说好多天家里人才去领,是个高三学生,可惜!可惜!后来就有人说在湖边看到过鬼魂,就跟那个男孩子一样,穿个套头衫,瘦瘦高高,一晃儿看到,一晃儿又没有了。看到的人说长的很好看的,可惜!这么小年纪!“
文哥问:“那不影响你茶室生意吗?“
“不影响!一开始还有胆大的人专门好奇来转呢,后来过了半年,就没有人看到了。“
文哥看到我的样子,吃了一惊,“思云,你怎么啦?脸这么白!”
我遏制不住的战栗,只能勉强挤出笑容,“没。。。。事,就是心里发毛。“
经理也看我:“不讲了,半夜里讲这个,女人要怕的。”
文哥找到了U盘,“好了,找到了。走吧,麻烦你了,王经理。”
我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跟着他们出了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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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吴晨,很普通的名字,太过普通,不像他同代其他孩子的名字经常费尽父母心思,拗口或生僻以求与众不同,我几乎不愿意把这两个普通烂熟的字和我见到的他联系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因为我以为这样更方便我们在有足够决心时,可以更少牵挂的离开。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我现在知道他没有问是因为不一样的原因。
我没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市图书馆查找当年所有的报纸,在晚报的社会新闻里找到一小方块报道,里面有一句提到:“一吴姓高三学生,因为偷窃被发现,与母亲争执后,跳水自杀,“报道的标题惊叹:”我们的孩子怎么了?!”整张报纸铺满桌面,这一行字,夹在广告、八卦新闻、社会奇谭、道德文章里,是他的小小讣告,是他自己无从辩解和表白的盖棺定论。
我找到文章作者,作者是个快退休的记者,他细心保留着所有文章的记录,告诉我他的名字、地址(或者吴晨的,我不愿意用这个陌生普通的名字叫他。)记者得知我在做一个青少年家庭关系问题的研究项目,他赞同的感叹:“现代孩子心理问题太多了!”,随即建议:“你去这个自杀的孩子的家里看看,如果那片还没拆迁,你还能找到他家。“他抱怨:”现在到处都拆迁,什么都留不住!“
还好他家那片还没有拆迁,不过对于住在那儿的居民不是好事。周围大片的工地,围墙圈住,但很多闲置着,从生锈的铁门栅栏里,能看到堆积的瓦砾,瓦砾间高高的野草,一些在修建的工地里,工程车开进开出,留下黄泥车辙印,满身灰尘的农民工行走在同样满是灰尘的路上,卖盒饭的三轮车摊位卖出油腻的饭菜,几只流浪狗从丢在地上的饭盒里争抢食物。
他家小区门口是一排灰扑扑的小吃店和商店,招牌字体对于狭小的店面都显得太大了。我叫醒在打瞌睡的保安,问他七栋在哪儿,他不耐烦的给我指了方向。我开进去,停在七栋楼下,从楼梯上去,楼梯间墙上贴满一层新的、旧的小广告,灯光幽暗,从一楼往上看,二楼黑魆魆的,有轻微的响动声,但不是人走动或说话的声音。我抓着楼梯扶手,停住了,听了一会儿,响声消失了,也许只是虫子或猫,或者是风。我快步往上走,几乎小跑般,跑到三楼。
我站在304门口,暗红色的门上贴着福字,胶干了,福字上半截挂拉着,开锁、刻印章、通下水、电器维修的电话号码贴在门上、墙上甚至门把手上。这是他住的地方吗?他每天从这扇铁门进去、出来,背着书包从这些冷硬的水泥楼梯独自上来、下去吗?我靠在墙壁上,也许我在这里等足够久,我可以等到他回来,看到他眉眼弯弯、带着笑意从楼梯那里上来,他会诧异、惊喜,会问我怎么会在这里等他?
不会的,他说过:太晚了,我们遇见的太晚了。
我要做什么?我问我自己,太晚了,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即使我们获得勇气,我们依然只能伤害。暴风雨降临,折断年轻的树。谁能抵抗?在我们自己召唤的雨里,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我准备离开,门却开了。一个女人,他的妈妈,我立刻在她脸上看到了他。他们有同样的长眉、弯起的眼角,她年轻的时候也应该有同样的尖下颌,虽然现在垂下的皮肉已经软化、模糊了她的脸部线条。她猛的看到我站在她家门口,拍了一下胸口:“哎呀,吓死人了。”
她的声音是那种生活粗粝,长期抬高嗓门说话的中年女人声音,沙哑和尖厉混合,有明显的本地口音。她飞快的上下扫视我:“你站在我家门口干嘛?”
我穿着合体的大衣、西裤和平跟鞋,她站在门里面,背着光,穿着一套臃肿的居家棉衣,趿着拖鞋。
我看着这个女人,他的妈妈,回答:“我是市文化研究院的,在做一个家庭关系的研究项目,你们居委会王主任说我可以和您聊聊,收集一些材料。我可以进来吗?”我一边问她,一边从她旁边擦身进去。
她没提防我不请自入,“哎!我还要出去倒垃圾,没时间!”她手指着门边的两大袋垃圾。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超市购物卡,“就简单聊聊,不耽误您多少时间。这是五百元购物卡,感谢您的参与。”
她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接过购物卡,仔细看了一下,“那快点啊。我还要去买菜做饭。”
我环视他的家,门口还挂着他说过的镜子,塑料边框已经褪色了,地上铺着仿木纹的塑料皮,一些地方破了,翘起来,墙很久没粉刷了,油烟、摩擦、灰尘把墙染成灰白,还有笔画的痕迹,模糊成一抹抹黑色。墙上没有任何照片。客厅逼仄,我不知道他原来睡的床放在哪儿的,也许是现在那张廉价印花沙发的地方。
我在沙发上坐下, 感觉到底下膈人的弹簧。她坐在我对面椅子上,一手搭着餐桌,另一只手拿着购物卡敲着膝盖,不耐烦的问:“你要聊什么啊?居委会一天到晚给我找事。“
“那我不耽误您时间,直接问了。你知道你儿子吴晨为什么自杀吗?“
像有根钢丝从她身体里穿过一样,她挺直了后背,脸也拉直了,从牙齿里掉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然后没等我回答,她瞪着眼睛,叫起来:”两年多了,你们还要问?他自杀,就是我的责任?!他是我儿子,我对他再不好,也不想他自杀!我养他到十八岁,容易吗?!“她使劲拍自己胸脯,染的焦黄的头发跟着一抖一抖。“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哪个帮过我?我又当爹又当妈,他吃的、穿的、看病、上学,不都是靠我流血流汗挣钱来养他,他的命就是我给的!他差几天就十八岁了,成年了,他自杀是他自己想不开!是这个社会的责任!你们都来问我,好像是我逼他去自杀!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怀胎十个月把他生出来,我也希望他好好的上学、将来工作,我老了也有个依靠!哪个想到他自杀!你们怎么不去问他学校,他为什么自杀?”
她呼哧呼哧的喘气,鼻孔张的老大。我想这是他的妈妈,他应该看过很多次这样的面孔。
“我没有说您的责任。我只是想,您对他自杀了解多少?我做这个项目,也是想收集这方面的信息,防止同样的悲剧再发生。”
她斜侧身体,拿起桌子上茶杯,仰头喝了几大口,然后斜着眼睛睨视我:“防止?怎么防止?给我一个好工作,我不用累死累活,回家也能开开心心的带孩子,给我儿子一个好脑子,他在学校成绩好,能考上好大学,他也不会整天无精打采,给我。。。。“她停下来,咬住牙关,不肯说下去。
我猜她是不是想说“给我一个男人“,但是她没有说。她并不是像他说的毫无自尊心,毫无体面。是他不了解自己的母亲?还是她改变了?
“他自杀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
“没有!“ 她不想提他偷窃被抓的事情。
“他没有抑郁或者情绪低落吗?“
她低头看着桌子,“他自从上了高中就整天冷着脸,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嫌弃我,嫌弃这个家。他还嫌弃我!“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我已经尽力了,他小的时候,我是有点不耐烦,那时候我年轻啊,老想着自己,顾不上他。等他大了,我想对他好,他不领情。我怎么办?他是我儿子,不是我老子,我不能上赶着求他。“
她抹了一下眼睛。“哪知道他会自杀?他高三那一年脾气特别坏,有的时候跟我吵,说他心里难过,难过的要命,说想把心扔掉,不要了!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十几岁孩子都爱说气话,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是怪脾气。哪知道他真的那么难过?最后。。。”她垂着头,眼睛的弧度和他太像了。
看来她不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的秘密。
没有秘密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勿用隐瞒,或者有人诉说。而我和他的秘密是同一种,必须隐瞒,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反复煎熬,把一颗心熬干了熬枯了,熬的人恨不得在胸口划开一扇门,把那颗疼痛的心放出去。
他最后把他的秘密告诉了我,可惜我遇见他太晚了。不管我什么时候遇见他,都已经太晚了。
他妈妈抹干了眼泪,问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要是没有了,我要出去买菜了。”
“他有什么遗物你保留下来做纪念吗?”
“没有了,都烧给他了,给他在地下用,也没有多少东西。就剩几本书,书烧给他也没用,地下也不用考大学了。“她努嘴,指示我看沙发旁边一个塑料圆桌上的杂物和书:“也没人看,就留着做做样子。几次想扔了,也没扔。”
我伸手拿过来翻了翻,是几本高中课外必读书,已经旧了,有些地方用铅笔划了线。一张薄薄的小纸片掉了下来,我伸手盖住,纸片的尖角和硬质地告诉我这是一张照片。
这时有人从外面用钥匙开门,她急忙用两手抹了抹眼睛和脸,站起来,说:“好了,也没有可以再说的。你走吧。”
我用拇指把相片压在手心,手插进大衣口袋,“好的,那我告辞了。”
从门口进来一个男人,五十多岁,矮个子,穿着蓝色工装,他看到我,问她:“家里有客人啊?”
“不是不是, 是居委会的人,没什么事。”她一手搭住我的胳膊,“我送她出去。”
我推开她的手,“不用了,你留步。我自己出去。”
她还是押着我走到门口,我刚跨出门,门立刻在我背后关上了。
我下楼,坐进车里,开出小区,开到一个工地墙边停下。我把照片从口袋里拿出来。是他的一寸证件照,蓝白校服衣领,下颌微微抬起,没有微笑,紧紧抿着嘴唇,他的眼,怀疑的看着这个世界,眉头微蹙。原来这是他白天的样子,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白天的样子。
我摩挲他稚气的面庞。对不起,对不起。
成年人总是伤害没有防备的孩子,在你还不懂得抬起胳膊、不懂得抵抗的时候伤害你。
我捂住脸。
照片掉下来,他在我的膝上怀疑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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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着出租车,经过茶室,经过有池塘却再也没有落过雪的公园,来到那个女人的小区门口。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不过我不想说出来。我从他的小区居委会那里找到当年来做过讲座的她的信息,再同样以做青少年家庭关系研究项目的理由,找她的单位,不过她已经离职,她原先的电话号码也停机了,她的住址也人去楼空。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保安告诉我这家人已经搬走,房子最近半年挂出来在卖。所以我找到卖房中介,预约今天看房。
我走进这个高档的小区,周围各类树木种植得宜,冬季的茶花正在开放,腊梅刚冒出花苞,花径曲折,喷泉和小桥点缀。
我摸摸口袋里的照片,走进她的房子,房子的装饰物都已经取走,挂画、花瓶、相框之类都已经不在了,不过几件用料讲究的大家具和窗帘留在宽敞的屋子里,款式典雅,显示主人的生活情趣。中介介绍说家具和房子一起卖,很合算。
她家在一楼,连着院子,院子里有一套石头茶桌,上面蒙着灰尘,小花园没有人打理,枯枝败叶堆积,一棵不知是樱花还是梨花的树落了叶子,枝干光秃。
我回到屋子里, 跟着中介走了一圈,然后想说自己看看,中介客气的让我自己看,她在客厅等。
我穿过通道,走到最里面的主卧室。主卧室的家具还在,深栗色的欧式大床空荡荡只剩床架,配套的床头柜、衣柜都是空的,还有一个寂寞的梳妆台。我拉开梳妆台下的软凳,坐下来。镜子里的女人看着我,神色哀伤,掩不住嘴角的皱纹。我从口袋里拿出他的照片,贴到镜子下角。我对着镜子慢慢梳理我的头发,看吧,看吧,这就是你一直未能进入的她的私密空间、她的家,她日日在镜前梳妆,看着自己衰老,心生惶恐。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太迟了。结局早已在未发生前已经注定。
我把你留在这里,远离爱与怖。
可惜还是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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