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一缕】我家那棵老柿树/景之光
轻声 齐遥歌曲展播
近些日子,不知道咋的,莫名其妙地就会想起我家那棵老柿树。一连几次都这样,甚至在睡梦中也不能消停。
思来想去,我觉得应该在清明节的时候回趟老家。祭祖之后,花点时间去看看我家那棵久违了的、饱经风霜的老柿树。
转眼间,清明节到了。清晨,我们按照事先约定回到老家,在与兄长他们那支族人汇合后,径直去了祖茔和父母墓地。祭祖毕,简单用餐后,儿子,侄儿他们各自驱车离去。我留了下来,因为我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一阵子清明祭祖的短暂喧闹过后,偏僻的小山村又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我缓步行走在通向老柿树地里的路上,心情悠闲而轻松。我边走边看,欣赏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致。路边的树木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绿油油的。大地散发出的泥土清香,沁润心脾,让人感受到日暖花开、万物竞长的浓浓春意。
我们万荣县东一带,多为黄土丘陵沟壑地区, 十分适宜柿子树生长,素有“柿树之乡”之美誉。这里的山坡上、壕沟里、田间地头、院前屋后,分布着品种各异、大大小小的柿子树。
“柿树之乡”从来就不稀罕柿子树。不过,我家那棵老柿树却是例外,绝对非同一般。
老柿树生长在我们村东那道青石山坡下一块梯田的旮旯里,深植黄土,背风向阳,得天独厚。在我的记忆中,它伟岸挺拔,粗壮高大,根深叶茂,枝荣果硕。它的胸径有六、七十厘米,两个成年人摊开双臂也未必合抱得住;树干离地近三米高, 上树摘柿子常常要绕到崖上那块梯田边头,双臂勾住分枝用力上翻攀爬才行;树冠十分庞大,庇蔽几辆拖拉机当不在话下;整棵树长得比三层楼房都高,人站在地上看树梢,脖颈愣是仰得酸溜溜的。
第一次见到老柿树,我很兴奋,也很惊奇:我们家竟然有如此粗壮、高大的柿子树!我问父亲:老柿树多少年能够长成这样?父亲说他自小时候记事起,老柿树长得差不多就这个样子。父亲生于一九一五年,享年八十又五。据此推算,老柿树极有可能是先辈栽植于清朝同治年间,距今一百五、六十年。
老柿树是我们家最大的树,也是我们村里最大的树,恐怕方圆十里八村,也再找不出一棵像我们家这样的柿子树。
老柿树扎根我们家,既是缘分,更是一份执着与不舍。我们家族不大,父亲及上两代皆为长门长子,“长门奉祖、长子优先”,老柿树分家我们名下理所当然。解放后,几亩薄田归为集体,各种树木仍为私有。再后来,树木要归集体,父亲想着法子,做人家工作, 赋予老柿树“自留树”特殊身份,才给保留了下来。
翻越一道浅壕沟,绕过土山包,再走不远一段路,便是那道青石山坡。顺着山坡跟前的崎岖小道上去,就到了老柿树地里。
地里长满了枯草和枣刺,凄楚荒凉的令人窒息。
老柿树那粗壮高大的躯体依然挺立着,无序交叉或重叠着的枝丫向外伸展出去,灰褐色的树体干燥、龟裂,显得斑驳。整体看上去,长势羸弱,树冠稀疏,俨然一位历尽沧桑而不屈、清廋干练又倔犟、偏居一隅、孤寂无依的高龄老人。 顿时,我的内心充满忧伤,情绪低落了许多。
靠近老柿树的土崖已经部分坍塌,土洞残留的痕迹依然可觅。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三九年四月,来了日本人,在村背后的牛家山上修了炮楼。从此,这一带厄运连连,横祸不断。人们整天提心吊胆,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四一年夏的一天上午,祖父在这地里干活,山坡不远处突然传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有碎石块滚落。抬头看去,只见几个带枪的鬼子正朝山坡这边走来。惊恐中的祖父藏了工具,钻进树下的小土洞里躲了起来。
土洞口子小,里面大,躺能平身,坐可直腰。这是为躲避鬼子而秘密挖掘的隐蔽洞。类似的隐蔽洞,每户人家院里或地里都有好几处。直到今天,这里的山间深幽、壕沟崖边仍有不少遗存。
过了很久很久,估摸鬼子走老远了,祖父才从土洞里出来。
这回幸亏有无畏而忠诚的老柿树,用它那粗大的躯体、茂密的树冠,把土洞口遮蔽得严严实实,使主人化险为夷,躲过生死一劫。
老柿树脚下地势低洼,外围有一道很厚实的土埂。那是父亲一镐一镐地刨,一锹一锹地挖,用汗水和着泥土堆砌成的,为的是积雨补水,抵御干旱。父亲是个勤快、有心的人。树上有了枯老病死枝,就把它清理回来当柴烧,使得嫩枝好生长。知道柿树有了病虫害,就想法子喷些药、涂些石灰水,或是刮去龟裂暴起的老粗皮。
老柿树也有情有义,知道感恩,总是以丰厚的果实回报着我们。每逢柿子熟了,父亲领着我们兄弟俩,拉起板车,带上扁担、筐子、长绳、钩杆,到地里摘柿子。树上两人,树下一人,用长绳把筐子吊到树上摘,筐子满了吊下来再换上。双手摘不到的就用钩杆拉住使劲地摇,一阵子噼里啪啦的柿子雨,树下就铺满一层柿子。地上检起的,树上摘下的,统统运回家,每年都是二、三十筐,少说有一千多斤呢。
红彤彤的柿子,在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一家人心里美滋滋的。
老柿树很宽容,从不抱怨我们对它的投入不足、关注不够。
老柿树很厚道,从来不偷懒,不懈怠,总是尽其所能,多结果实,而不惜累垮自己。
老柿树的倾情奉献,每年都是一笔不可小觑、相对稳定的家庭收入,支撑着我们家战胜灾害、渡过难关,从漫长的贫穷生活中走了出来,走向富裕。
我小的时候,经常跟着父亲上地里玩。
春天,我在树上“荡秋千”。两根绳子,一节短棍,上端栓在树枝上,留出环状空间,下端绑在短棍子两头,离地面一定高度,秋千瞬间搞定,尽情地荡来荡去。
秋天,我吃软柿子“吹灯笼”。摘下红透的软柿子,顺手在衣服上蹭几下,拔去柿柄盖用力一吸,“哧溜”一声,清凉的果肉滑入嘴里。吸空的柿子再吹起来,对着太阳强光欣赏“小灯笼”,或是又悄悄安上柿柄盖,戏弄没吃上软柿子的小伙伴。
稍大些时候,帮着大人摘柿子。后来,父亲干不动了,摘柿子就成为我们兄弟俩的事情。再后来,我们都工作在外,不常回家,便将老柿树托付给了村里。
多少年过去了,老柿树曾经给予我儿时的乐趣、收获的喜悦,早已沉淀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思乡之情的一部分。或许这正是我不由得常常想起老柿树的缘由。
眼前的老柿树,让我心生悲悯。最终放弃老柿树,我们很是懊悔,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岁月匆匆,人也匆匆。六十多年前,祖父走了;二十年多前,父亲也走了;如今,我也老之将至。老柿树与我们家几代人之间的救命之恩、奉献之功、相思之情,似乎也快要终结了。
一百几十年间,天地轮回,朝代更迭,老柿树经历了很多很多。任凭风云变幻,它总是不忘初心,不丢本色,不迷失自我,栉风沐雨,凌霜傲雪,保持着自己的独特品质。
一个多世纪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老柿树见证了许多许多。尽管前路坎坷,它却能不畏艰难,不辱使命,不居功自傲,砥砺奋进,造福人类,彰显出可贵的奉献精神。
我诚想,老柿树所具有的这种品质和精神,不正是生活在今天这个伟大时代的人们所需要的吗?不正是我们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中,值得推崇和弘扬的吗?
如今,老柿树的确是老了。不过,它还得继续坚守在那儿,面对抛弃,经受煎熬,孤苦无奈地活下去,直到最后。垂垂老矣,其生存状况陷入尴尬,实为当今社会发展进步大趋势使然。
树木如此,人当如何?一个普通人,穷其毕生精力,辛勤忙碌几十年,无非是生儿育女,居家度日,尽一份人生责任,享受一段人生过程。只是那些精英阶层的人们,对于国家、社会和人类文明的贡献更大,收获更丰些。无论怎样的人生,最终都将走向自己人生的尽头。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去深思和面对这样的问题:如何从制度上、机制上为步入老年阶段的社会成员,在物质的、精神的层面上提供更加公平、充分和有效的保障,使之老有所养,乐而无忧,幸福地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我怀着崇敬与悲悯的矛盾心情,静静地离开了老柿树。
走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为老柿树祈祷,但愿它能够创造奇迹,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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