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奏与交响的艺术各自到位——略谈余隆、宁峰与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出(全文)
本篇在发表时有一些删节,部分是我自己删的,原文的确不适合报纸版面的要求。马勒是驾驭乐队的巨匠,《第五交响曲》也是最全面地考验一支乐队的作品。光辉与局限,此处就展开得稍多一些,全文如下:
2021年5月14日,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同小提琴家宁峰合作,演出圣—桑《第三小提琴协奏曲》与马勒《第五交响曲》。这场演出,很多人都是冲着马勒“第五”去的。因为这样的大作,原本在国内听现场的机会就不多,更遑论如今的特殊情况。然而演出给我留下的最核心的印象,可说是协奏与交响的艺术各自到位,皆传递出丰富的信息。
摄影:蔡磊磊
同贝多芬、勃拉姆斯或老柴的作品相比,圣—桑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听起来不“重”,演绎的挑战却未必逊色。因为演绎者需要把握那种法式的华丽、偏轻盈的音响,以及全曲灵巧的风格。
该作中,独奏同乐队的呼应不是德奥思维的交响化,却也是紧密穿插,对于种种尺寸的把握很关键。宁峰的独奏堪称光彩夺目,但演出的成功,余隆出色的协奏也是必须关注的。
在这里,独奏和乐队的两方面都是根据原作的需要走:小提琴家的音响具有真正的华丽气质,音色变化丰富,且质感统一,那种时断时续的揉音他总是竭力避免。第一乐章中,小提琴G弦上的歌唱效果让我记忆犹新。
通常,G弦在小提琴的四弦之中,有着如同男低音或女低音的声音特点。宁峰使这样的特质自然呈现的同时,又在他的揉指中加入了一种别致的妩媚。演奏家常将人声歌唱的效果作为美学标准,但杰出的器乐演奏,有时会到达人声的能力之外。
摄影:蔡磊磊
正如此处,真实的男低音或女低音在音质中流露一种妩媚的气质,反倒更不容易。同样,在慢乐章的尾声,小提琴家在泛音上使用揉音的效果异常迷人,这是真正富有修养的超技。
尽管如前所述,很多人奔着“马五”来,圣—桑这首协奏曲却很需要多费些笔墨,不仅由于独奏,也是由于乐队部分的出色控制。说实话,现在将马勒演得声势惊人的指挥不罕见,能够把握好圣—桑协奏曲的,却真没那么多。上交的弦乐确实有某种透明感为其特点,但在这里,那样的质地得到了更深层的提炼。
并且那种音响的凝聚感,把握得十分出色,管乐的部分亦然,色彩的提炼与灵敏度,这些隐藏的技巧都完成的出色。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末乐章突出的铜管乐句,那明快的色彩与适中的力度,也是一种深层的技巧。
处理小提琴协奏曲的乐队部分,把握音色与力度的层次至关重要,否则独奏乐器的平衡是无论如何不能维持的。更何况,此时小提琴和乐队在高度紧凑的句法中,展现两方面的华丽,是实践了更深层的默契。
圣—桑的协奏曲是真的难演,虽然初听不是很“重”的作品
相对于协奏曲部分,种种精致尺寸所蕴含的低调技艺,马勒“第五”的演出就完全是火力全开了。尤其是各管乐声部,不同的铜管与木管组,都拿出了真正的国际层面的高水平。
铜管往往是非顶尖乐团的软肋,但上交只要状态真正在线,那种色泽清亮而力度范围极为宽广的手笔,是相当让人佩服的。当然,硬技巧只是一方面,如何将技巧成就,及某些取舍的因素整合为一,才是决定演奏面貌的关键。指挥家没有选择什么“出奇制胜”的方式表现“马五”,而是依照原作的脉络,寻找恰当的结构感的表现,将异常复杂的音乐内容融入这样的结构之中。
摄影:蔡磊磊
结合上交的现状,这实在是明智的诠释。当下,马勒交响曲不再像一个世纪之前那样,只有少数杰出乐队才能够演得下来。几乎每个团都在演,可能否演好,又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对于非顶尖劲旅的乐队来说,演出马勒总还是需要更多、更多的技巧磨炼。不是说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不需要,那是另一个话题。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许多深层技巧不断衰落的年代,在恰当的结构表现中,让复杂的内容各归其位,本身就是很需要的一种磨炼的方式。
同时,《第五交响曲》也是特别的。马勒的名言是:“交响乐和世界一样,应该包含一切。”而“第五”这部作品,是他特别力求将这种丰富性,放在一个极为传统,有时甚至是刻意传统的框架中表现的作品。各乐章的结构,以及多乐章之间,近乎强求的那种对称性,都是鲜明体现。
在乐队演奏整体高能的基础上,余隆十分注重结构的平衡,而避开过度伸缩、夸张的句法,在忠实作品的方面是相当合理的。继而,他将乐队的高能“用对了地方”。
1、2乐章当中,虽然爆发性的合奏足称强劲,但由木管组引导的主题或更细微的动机,都顾全了乐器本色的音质美感与细致的节奏律动。这两方面都很重要,马勒是配器法的巨匠,不在巨型乐队的洪流中“磨损”乐器的个性色彩,才能更到位地实现那种瑰丽的构思。同样,作曲家包容一切的意图,需要在繁多的动机各具鲜明性格的前提下,才能有出色的实践。
因此注重细节中的节奏律动,实在是很关键的。这样的优点,在终曲部分被进一步放大。“马五”的末乐章是乐队复调的高峰之作,对于多线并行的关照,可说是最核心的基础。
而说到节奏,上交本次打击乐组的出色表现也不能不提。几位演奏家不仅将种种节奏层次刻画得条分缕析,各种高光亮点还依次浮现,如定音鼓在强弱变化中,呈现类似音色层次的表现,或小鼓将马勒奇诡气质的节奏背景刻画得活灵活现,都是让人非常难忘之处。在庞大的第三乐章,指挥把气息放长,将原作中各乐器组异常复杂的合奏做了层次井然地呈现。
摄影:蔡磊磊
由此,既显现出“马五”这部作品最考验听众之处,也显现出该作最考验乐队之处。因为那种复杂性,直到今日,其实仍旧是部分听众望而却步。虽然他们不会像马勒时代的听众那样莫名,因为马勒的地位已然确立。
对乐队而言,原作万花筒般的复杂变化,不仅极为考验各乐器组的灵敏配合,还要求他们将配合的敏锐度维持如此之久。上交在此拿出他们的高水平,同上次梵志登指挥《春之祭》时乐队的表现大致相当。指挥家在此着意提炼出大提琴声部暗淡不祥的色彩,让我印象很深。
可要说全曲最精彩的处理,或许我仍会选择第四乐章的小柔板。尽管这是如此著名的乐章,余隆还是做出让人印象深刻的演绎。他的速度整体偏快,同去的乐友看了时间,仅8分多钟。
在这个单纯由弦乐与竖琴演出的乐章,指挥家没有追求轻盈、透明的弦乐质感。正相反,他选择更丰厚一些的声音,同时在紧凑的句法中,通过线条与音质的叠合,将每一句都塑造出一种方正的形态。尽管同许多人对该乐章的梦幻印象未必吻合,却是从一个新颖的角度,让人重新思考它在五个乐章连续发展之中的分量。
摄影:蔡磊磊
除了演绎的喜人之处,本次的马勒“第五”同时也提示出两个明显可期的发展方向:首先,就是之前提到的乐队深层技巧的训练,这有很多只能在对于不同曲目的反复演奏中取得,而很难通过单纯的排练来成就。
正如这次的第三乐章,这样细节分明的路子,既是催促上交呈现他们的能力,也显明了未来进一步磨炼的方向。多少是明显的,这支乐队平时演出马勒交响曲的场次并非十分充足,希望未来有所不同。余隆在广州指挥过马勒“第三”,上海这边的操作倒是更为保守。
另一个可改进的方向,在于弦乐的品质——在乐队的演奏火力全开的时候,各弦乐组的能量,音响的凝聚感,色彩的变化等等,都需要进一步提升,否则很难与铜管取得真正的平衡。
摄影:蔡磊磊
在上交发挥不那么彻底的情况下,这个问题还不明显。而一旦充分发挥,这支乐队的铜管其实是非常猛的,如前所述,强度与色彩层次都有很高的标准。我听过的演出当中,弦乐组有时能与之平衡,有时则否。若能做到始终平衡,同时维持那样的高能,乐队整体的演奏水平势必再往前迈进一大步。
文:张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