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佑启/故园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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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启
峻岭绵延。
峰峦之中,回还跌宕。向东,东边以东,寻找资江。哦,龙溪河,我的姐妹,我的母亲,我的祖母……
崇山之上,群鸟飞掠。有麻雀啾啾,有喜鹊喳喳,有乌鸦呱呱。也有鹰,俯瞰众生,呼啸声在云朵之上盘旋。
大名山下,我是一只坠入红尘的太阳鸟,我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缩写的踉跄。
一滴热泪掉到地面究竟需要多久?
一把汗水甩向远方究竟能有多重?
我的爱,曾经温暖过冬天的冰雪。
我的恨,曾经烧穿过长夜的围幔。
我的情,风雨兼程。
我的仇,没有抹在剑上。
……
疼痛一直烙在我的胸口。
然而,我却一直以仰望的姿势,飞翔!朝着飞龙起步(音谐“龙溪铺”)的方向。
“一箭伤人三岁死,二箭须教六岁亡,三箭九岁儿难活,四箭十二也身亡。”
当生命犹如飓风中的灯盏铁蹄下的蚂蚁时,大名山无言以对,龙溪河悄然啜泣,黄牯岭站在风中,悲伤地背过脸去。
犯了将军箭,连续十二年,死神随时随地可能掐灭他生命的火苗。
男孩子怎么就如此多灾多难?
家人的精神圣殿訇然坍塌。
这大片的废墟,何处安放?
坍塌之前,谁都想寻找一根坚实的支柱力挽狂澜拯救生命于倒悬。即使那是一根飘渺的稻草。
既然命运是上天安排的,那么,上天也一定预备了解除世间疾苦的方法。
于是,万能的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此儿必须在某某方向的十字路口立一块路碑,正面:左走哪里哪里,中走哪里哪里,右走哪里哪里。背面:箭来碑挡,弓开弦断。
人类的繁衍如同春后的草地。况且,“积谷防饥,养儿防老”。
于是,几升米,几块钱,救苦救难的算命先生,将孩子的灭顶之灾化解于无形之中。
于是,龙溪铺许许多多的十字路口,路碑比路还多。
谁能说得清为什么无奈总是蜿蜒在苦难之中?
如果说,苦难和贫穷有关,贫穷和精神有关。
那么,命带将军箭的孩子啊,你与什么有关?
其实,面对生命最大的断崖,我们每个人都是弓,都是箭。
而且开弓没有回头箭!
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有根,即使是水上浮萍。
我的父老乡亲就这么简单。
“狗崽回家喽!”“狗崽回家喽!”……
大名山也帮着喊:“回家喽!回家喽……”
龙溪河也帮着喊:“回家喽!回家喽……”
“狗崽到了家里啦!”“狗崽到了家里啦!”……
大名山也抢着回应:“到了家里啦!到了家里啦……”
龙溪河也抢着回应:“到了家里啦!到了家里啦……”
田塍路上的呼唤,山风一般幽寂而飘拂。屋里的应答如同干果落地一样决然。
每次听到有人喊魂,阴森与恐怖都会渐渐漫过我的头顶,直到将我彻底吞没。
此时,大名寺的钟声与龙溪河的涛声,正以无边夜色似的慈悲覆盖龙溪铺所有的沟沟洼洼。
看不见魂魄的回归吧?不要紧,你可以想象。
路口刚刚点燃的纸钱和香烛忽明忽暗,幽灵一般眨着诡谲的眼。
不要抬头,此时千万不要抬头啊。你听,有一股元气开始聚拢,在头顶形成一缕墨色的云,往狗崽家的方向,缓缓游动。
“哇——哇——”刚唤回来的魂魄触醒了乌臼树上的老寒鸦。一团黑影腾空而起,惊悚而去。
骨头开始发毛。
没有人会感到奇怪。趴在山窝窝里的龙溪铺每一条街道都习以为常。
平常得就像狗崽床边的那双被家人反扣在地上的沾满了泥土的灯芯绒布鞋。
只要谁家院子里的大黄狗一阵猛吠:旺——旺——旺——
那么,不出三天,晴朗的日子,便又回到了狗崽家。
大名山下,很多梦想借来寺里的悲咒,振振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天苍苍,地茫茫,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虫子般的生命,莫非已经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悲苦?
你的哭喊让山风停止了呼啸,让黑夜失去了边际,让每一条街道烦躁不安。
还有什么比孩子的哭声更让人撕心裂肺?
爱的高度,永远高于大名山的海拔!
于是,路边的树杆上,街角的墙壁上,一张一张贴过去,“君子”们一遍一遍念过去。
于是,长辈们东家讨来一把米,西家要来一块布,让你吃上百家饭,穿上百家衣。
因为珍贵,所以才陡峭?
因为浓烈,所以才曲折?
还是因为低微,才更坚韧?
夜哭郎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心尖尖,我曾经的死亡!我愿调动山里所有的办法,为你寻找一条生命的通道。
没有选择的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如果可以,我可以少睡十年,换你一夜安眠!
孩子一哭,我荆楚十万大山,每一座,都夜不成寐。
这是孩子“八字”的一捺啊。
一撇是他的生辰。
期待的那一刻,那个人,那是你未来命运的另一半。带给孩子的也许是平庸,也许是高贵,或者,卑贱。
等待。静静地等待。
等待孩子出生后第一个踏进家门的外人。
然而,他或者她,却又像孩子的未来一样,不可捉摸。
早已备好了红糖和米酒,还有丰盛的佳肴。这是湘中大地上永不变更的经典。这经典不是在医院的产房里,而是在自家的院落里。
不能烧香,不能拜佛,不能暗示,更不能预约。一切都要像春去秋来一样顺其自然。
但可以祈祷。
但除了祈祷,还能怎样?
地里的麦子缺水时可以浇灌,田里的禾苗长草时可以拔除。那个浇水和拔草的就是贵人。
踩生的人啊,你给孩子带来的是灿烂而恒久的阳光还是今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也踩过生。但当时不知道什么叫做踩生。
那一天,我背着书包约同学一起去上课。后来,那个孩子果然做了先生。
然而,命里的事情我不信。我不信那个孩子做了先生是因为我背着书包踩的生。
父亲说,我出生那天,门口先是过去一只老鼠,然后过去一只猫,再然后过去一条狗,就是没有进门来踩生的贵人。
所以,我一辈子胆小如鼠,却又像有九条命的猫,活得像狗一样累。
父亲信了。
我说,胆小是因为我心存敬畏,像有九条命是因为我机灵,累是因为责任!
而我的话,谁信?
眼泪是我们前世用苦难养大的珍珠,嫂子,你千万不要轻易抛洒。
传宗接代,儿孙满堂,龙溪铺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件像种红薯、掰玉米一样简单而朴素的事情,所以,千百年来,龙溪铺一直把这个无形的任务交给了你。
我知道,你已经被黑暗淹没很久了,口里的黄连,吐不出,又吞不下。
嫂子,你看,今晚的月光多明朗,多干净啊,月亮地下,今晚必有行动!
月光虽然冷了点,但它反射的却是太阳的光芒。太阳虽然远了点,但它光芒万丈。
那温柔的月光便是圣明的佛光啊,是送子观音的手。你此时虽然看不到阳光,但阳光的万千双眼睛,却一直在远方默默地注视着你哩。
龙溪铺瓜田李下都知道,谁家的冬瓜被偷了那是不能诅咒的,那是祖宗的遗训。因为,明天谁家门口放了一个穿着孩子衣服的冬瓜,那么,明年的今日,定然有个大大的胖小子,即将诞生。
你看看,那个叫“冬明”的,叫“冬生”的,叫“冬青”的,叫“冬夏”的……都是好心人偷了冬瓜送去的。
龙溪铺因为贫瘠而荒凉,嫂子,你可不能因此而荒凉。
贫穷落后的山包里,我们从来不缺的,就是善良啊。
而且,当丑陋与善良联手时,一种叫做美德的东西,所向披靡!
“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就倦了,星光也暗了;听着听着就厌了,开始埋怨了,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徐志摩
故乡的一座小洋楼前,我们又相遇了。
然而,我早已不知道你是我远房的表表表表表表……表兄弟还是表姐妹,也不知道你是我远房的堂堂堂堂堂堂……堂兄弟还是堂姐妹。
只知道,我们家族的族谱上已经找不到你们的身影了。
再次遇见你,孙子问我这是什么。我哀婉地告诉他,这是我们的老老老老老祖宗。
一砖到顶、贴着瓷片的小洋楼,已经完全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你只能默默地蹲守在孤寂中。
“哐当——哐当——哐当——”
想当年,我们抱着旧石器一路走来,从中原腹地一步步南迁,来到长江南岸,来到湘中大地,来到龙溪铺的群山之中。
屋檐下,你迎来了无数朝阳,送走了无数黄昏。
你以文明的名义,为我们去掉糙米粗粗的皮。
从此,我们的日子,不再粗糙。
从此,我们相依为命。
见到你,我又想起了石磨,想起了碾子,想起了舂糍粑用的梨木杵……
想起了犁耙,想起了耒,想起了耜……
想起了水车,想起了竹笕和木甑……
想起了我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以及我无处安放的乡愁!
早已走远的童年!
还有,根!
怎么走着走着就散了呢?回忆都淡了呢?
蓦然回首,你不见了,我慌了,心乱了。
(魌:跳着跳着就成了神,戴着戴着就成了脸。有灾难的地方常常有小鬼,小鬼出没的地方必然陡峭。龙溪铺因此而陡峭。)
黑底红边的法袍阴森森的。
牛角里吹出的“哞呜哞呜” 的悲鸣阴森森的。
挑着画了符咒的黄纸片不断地在空中挥着舞着的桃木剑阴森森的。
走三步退一步一个趔趄前脚突然往后一顿磕着后脚跟的走法阴森森的。
拎在手里的雄鸡刚刚还在蹦着跳着,一个疏忽,鸡头落地,那个还在眨巴着眼睛的鸡头,阴森森的。
挂在廊前立在檐下贴在墙上的管鬼的驱鬼的捉鬼的青面与獠牙,阴森森的。
……
阴森森的。阴森森的。
无边的黑暗阴森森的,冷冷的星子阴森森的,山窝窝里阴森森的,山窝窝里的草阴森森的,山窝窝里的树阴森森的,山窝窝里的天阴森森的,山窝窝里的脸阴森森的……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锅碗瓢盆阴森森的,雪地里露着脚丫子的破套鞋阴森森的,久旱的稻田咧着饥渴的嘴巴阴森森的,不断暴发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阴森森的……
泪水阴森森的,叹息阴森森的,日子阴森森的……
麦子的歌唱喑哑了,高粱的笑脸黯淡了,连山谷里的风,也迷失了方向。
营养不良的龙溪铺的脸色菜黄菜黄。
谁在咬牙切齿?谁的指关节压得“咯咯”响?
阎罗一个,小鬼十万!那驱邪的狗血,那昂扬的雄鸡,那老旱烟似的阴霾,让我的童年一次又一次贫血。让龙溪铺贫血。
可以上刀山,可以过火海,可以下油锅。我义无反顾。
我们,义无反顾。
可以为你诵经,可以给你拜忏,可以替你超度。为我祈祷。
为我们,祈祷。
神啊,如果慈悲真的是你的怀抱,那你就宽恕我的罪过,饶恕我的无知吧。
就像赦免一株小草一样赦免我,让我逃离,让我往生,让我自我救赎吧。
苦海无边。我正在回头,正在寻找,寻找回头的岸。
馒头的馨香,玉米的甜美,米饭的芬芳,那顺着竹笕汩汩而来的清泉,还有那新翻出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犁坯的模样……虽然,我都放不下。
但我已噙满泪水。那就让我用泪水洗去我的罪孽,和灵魂的污垢吧。
我就是院子里那只脆弱的小鸡,就是羊圈里那只羸弱的羊羔,就是山坡上那只一直无家可归的流浪的野兔。
岩鹰已经在我头顶盘旋三百六十五遍了。
龙溪铺啊,你就是那只在山谷里盘旋的岩鹰吗?
我曾经向往过岩鹰,向往它的雄姿,它的犀利,和自由。但我不向往屠刀,不向往扼住我咽喉的手。
我的魌啊,请允许我再胆小一次吧。当我黯然离开龙溪铺时,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轻轻地抱抱龙溪铺的虚弱和浮肿。
让我把梦留下。
爬出油锅,跨过火海,登上刀山,站在黄牯岭上,迎接龙溪铺明天的艳阳!
龙溪铺腹地。龙溪铺中学校园内。你们俩,风雨同舟。
银杏,你们现在可还安好?
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只知道你们在这安了家。
只知道,你们的年龄比我爷爷的爷爷还长,长得就像龙溪河一样前不见源头后不见去处。比我奶奶的奶奶还老,老得就像大名山和黄牯岭,谁也说不出他们已经走过了多少风雨与春秋。
默默地守望着龙溪铺的山山水水,默默地俯瞰着身边的风云变幻,默默地老去。
一个时代过去了,又一个王朝到来;龙溪河瘦了又肥起来,肥起来又瘦下去;那些人,那些事,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干涸与贫瘠一次次从皲裂的地里钻出头来又宿了回去,洪涝与凄凉一次次从山顶疯狂地冲下来从河滩上汹涌地爬上来,又得意地渐渐远去。
一切都那么放肆,又那么逍遥。
尽收眼底。
是啊,不知江山换了多少次颜色,却始终没有养肥一个树桩,也没瘦死一根草茎。
你们相偎相依,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长相厮守,矢志不渝,演绎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绝世经典!羡煞了多少世间情侣?
举头三尺有神明,回头一叹即天涯。
然而,银杏树下,我每次抬头都没看到神明,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乌鸦的窝,高高在上。
你们伸展着虬枝,你们仰望着天堂,你们忍让,你们坚守。可我却只想到了“鸠占鹊巢”。
在信仰被别人左右的年月,我还真以为,天堂就在我们身边的不远处,只要埋头赶路,就能很快抵达。
你们却好像事先明白了什么似的什么也不说。我终于明白,天堂就是天堂,地狱就是地狱,虽然通往天堂与地狱的路,是同一条道。只是,向上,只能看到陡峭;向下,只能看到苦难。
山风吹不走的是信仰,白云带不走的是泥沙。
然而,有人认为,人活久了可以成仙,树活久了只能成妖。
于是,一些披着道袍的岸然君子,拆下钉耙上的齿,一个又一个,以镇压的方式,钉在你身上。只是,那符,那咒,那妖,一眨眼就被世俗全都笑纳了。
也许,你们早已明白,世道窄,天地宽。
那就活成一棵树吧,拓展天地的辽阔,天地辽阔我辽阔。如此甚好。
只是,这红尘中,又有几人,能像你们一样,以树的方式,修行?
岁月苍老了我的身心。
有人说,幸福只在勤劳者的掌心里游动。
于是,我用汗水和泪水,用智慧和坚韧,填满我的掌纹,大步走天涯。
然而,我最终只能回到你们身边。
而且,不知哪一天,当一个驼着背,躬着腰,满头白发的颓然老头,拄着拐杖,一步一个粗喘,三步一个趔趄,蹒跚着来到你们身边,哆嗦着点燃一枝香烟,默默地抽上几口,然后,无神地抬起头来,漠然地仰视着你们擎天的臂膀,两眼充满不尽的无奈与愧怍时,你们会不会像初冬时节,一阵萧杀吹来,叶儿片片落下,又悄无声息地随风而去,去往一个连神仙都找不到的地方,而你们却又只能无助地看着我被命运的季风无情地带向远方呢?
龙溪铺无法给我答案。而我,也只能将你们作为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永远放在一个美丽的梦境里,珍藏。
大名寺禅坐在大名山上,慈悲如佛。我站在大名山巅。
木鱼仿佛沿着龙溪河逆流而上。灰色的粗布袈裟终究裹不住你的坏脾气。木鱼声填满了山包里的阴暗和潮湿。禅院里的钟声随着悠悠山风,梵音一般飘拂。
山们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山上的挤到了山下,山下的挤到了山外。禅意绵延。
这山,这谷,这河,这看不见的巨大的笼子。里面的想逃出来,外面的想闯进去。
春天常常来到大名山麓,逛几圈又转身而去。
然而……
常常有鹰,从大名山巅掠过,影子反复抚摸我的荒凉。
常常有牛,无奈地倦卧在丰茂的水草边,将往事一遍又一遍反刍。
常常有暴雨和山洪,如约而至,亲临我的家园。
我常常在山下拾掇我破碎的梦。
我失落,但我从不失望。我在寻找一块丢失的马蹄铁。
别看我戴着赵本山的帽子,提着小沈阳的苏格兰小花裙。
我,和我们,正在别人的屋檐下,用汗水丈量着“勤劳”与“致富”之间的距离。
只有黄牯岭上莫名流浪的野草看清了我的过往。
我是一株受过伤的麦子,但是,我的身后,铺展着一片广袤的麦田。
我是一把生了锈的镰刀,但是,我的身后,矗立着一座可以削出无数刀柄的树林。
我是一滴尚未落到地面的雨水,但是,我头顶上,拥有一片蔚蓝的天空(天空有多辽远,我就有多辽阔)。
那麦田,那树林,那蔚蓝的天空啊,就是我,就是龙溪铺的我们,龙溪铺的龙!
作者简介
李佑启,男,湖南人,,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已从《中国教育报》《湖南日报》《羊城晚报》《散文》《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湖南教育》《广东教育》《高中生》《台湾好报》《欧华导报》等中外报刊杂志公开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一份带有浓郁地标色彩的纯文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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