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与余隆
马勒
我很少去现场听马勒交响乐,说不清理由,可能嫌他的音乐絮叨。不久前看网红尹小辉模仿陈佐煌指挥马勒第二视频,“哒嘎哒嘎哒”,笑疯了。马勒的神经质考验每一位指挥,佐煌Chen中招在意料之中。
余隆
5月12日在上海看了余隆指挥上交的马勒《第二交响乐》,就我这对马勒心存戒备的人来说,是全新体验。余隆大气非凡,把那些小肚鸡肠、工于心计、势利浅薄的三流指挥的惯有之弊,包括马勒内心的纠结统统一扫而空,呈现了马勒应有的真性世界与指挥本人的宽博胸襟。
上海交响乐团演出海报
余隆这版马勒,上交乐队沉浸在宗教性群体臆想中,难得。马勒作品在中国演绎,从未漫漶到此程度。阿巴多的马勒过于田园化,音乐梳理的滋润流畅;伯恩斯坦过于暧昧,有时将细节像把皱纹纸扯平了给观众看,甚至不堪也不放过——这与伯恩斯坦品性有关;卡拉扬气场过大,微有点做作,天国般神圣不可犯,其实不至于,因马勒是悲观主义者。我更喜欢布列兹的演绎——忠实于谱面,不拖泥带水。余隆给我的印象像布列兹:准确而毫不留情,不泛滥小感觉,直接砸你丫的。
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出马勒《第二交响乐》
马勒的音乐像失落的圣城或秘符,近四十年是乐界圣俗瞩目之焦点。绝美无双与蛊惑绝望交织成宏大的圣辉与光耀,是尘世中人与上帝交流的泔锅。不管是指挥、演奏家还是交响乐听众,无数灵魂在马勒音乐中忍受失望与折磨,不可救药地期待复活。
上海交响乐团
《马勒二》如《马勒一》一样,第一乐章的主题重复呈一种惊人力量的艺境标记。在余版马勒二第一乐章里,大提与贝斯的动机恰当地表达了灾难预示,指挥拍子空前清晰并准确,弦乐队齐奏的减弱控制及令人捉摸不透颠覆性句法,副部E 、C、F大调等鸡汤式旋律,余隆处理的不似伯恩斯坦般煽情,仅点到为止,调了半丝天国明媚的胃口,我认为非常准确。
之指挥向贝斯首席握手致谢
二三乐章马勒在绝望的隐喻中浮沉,像宣布没有任何信仰可以主宰人升天后之境界。马勒二三乐章中的精灵般天国语境其实到了他第四交响乐才真正完成。晦暗的三拍子是马勒强项,令人回忆起外墙未洁净的维也纳百年高大建筑;神经质的弱奏柔若飘雪,仰视梵蒂冈大教堂穹顶壁画般遥不可及,令人联想音乐家在构建音响宇宙时处处留意天体星辰的位置。余隆未在马勒的信仰语义学中纠缠,他带一丝怀疑精神指挥这两乐章,并未夸张地投入启悟者般的神秘智性中。长笛、单簧管的三连音力度控制令人信服,弦乐队 legato 难度很大,但指挥调动了众多演奏家一起想同一件事,于是马勒的思想有了质量,更有了重力倾斜。作曲家的话语体系在考验诠释者理解天国的心虔志诚。
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
音乐不是听众难以吞咽并容易避开的丸散膏丹,对指挥真正考验的是交响乐第四第五乐章。漠视马勒的天国情怀是否认人类对宗教的深切需求,作曲家在最后两乐章中表现的魂不守舍,像在招魂,似恋尸癖,渴望救赎,蹒跚挣扎于天堂之门,犹如耶稣预言世界末日之前说“让死者埋葬他们的死者”。这两个乐章的时长与动态之大,让苦苦思索晚期浪漫主义与现代指挥之间的关系颇有难度。两位独唱演员冥想般的声乐线条支撑作曲家垮塌的精神世界,'你的受难绝非枉然“,无尽的歌词似乎要明证时间的力量。乐句绵延,象征堪破生死。余隆在这里表现了他的极佳修养与谦抑不矜,没让任何须臾使音乐失速。马勒制造的有序幻象:玄秘意念、犹太奥义、十维宇宙学、基督教隐秘的过去、神迹在混沌中惊示、上帝之荣耀,足以让诠释者体会他庞大的音乐结构,对生命转瞬即逝的本质产生关键性认识。
女高音王威与女次高音Komlosi
合唱部分的调性布局非常精彩,这是马勒作品中合唱写的最精彩段落之一。在余隆控制下,中央歌剧院合唱团表现极佳,我想合唱团的惊人进步源于该院前任院长俞峰的严格管理。马勒音乐从未达到布鲁克纳或贝多芬那样至上的神圣境界,但《第二交响乐》末乐章合唱仍为我们开启天堂的绚丽之门,漫浮着镶金边的玫瑰色古代奥义。马勒的音乐天国是凡人神话,近八十多分钟的音乐需要指挥家思路缜密、才智洋溢的布局与控制。余隆在四五乐章里的表现极有敬畏感,他缜密链接那些一连串的刹那。在宏大深邃却又逶迤的音响冲突中,指挥家从一位桀骜不驯的体制内外管理兼修者成为忠实而能力超强的上帝的仆人。
笃定的指挥,多年历练而成
余隆已到他出指挥成果的最好年龄,指大作品最佳时机已至。他平时只指挥一流乐团及一流作品,残的乐队不指,烂的作品不碰,好鞋不踩臭狗屎。这对他指挥艺术精进起了大作用。他让更多的古典音乐神秘教义从欧美转移到现代的东方。在香港他指挥了马勒和我的《大地之歌》,在他棒下,香港管弦乐团的表现让人想起难逃一劫的厌世主义者们突破大地束缚,鼎日飞升,翱翔至金色至高源头的炫目明光,及远离喧嚣的精神圣殿,面对李白、王维等人高冷地睥睨紊繁的现世。我冲到后台对余隆说:
“格机老卵呃“。
(上海话:这下牛逼了)
“孜伐?”
(是吗?)
他浑身湿透,谨慎略带喜悦问。
”赤那,格机真呃老卵勒!”
(我靠,这下真牛逼了!)
余隆脸上泛起真正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的眼神光。毕竟,离开管理的酷嗜与执念,指挥的成功是最高尚和令人亢奋的。指挥当然应与时俱进,但我认为,指挥的真正分量在于纷繁迷朦的尘世中对艺术的坚如磐石,毫不动摇。
上海交响乐团
西语说:All passes, Art endures 。
意为:万物皆逝水,惟艺术永存!
马勒《第二交响乐》演出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