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住着我的从前过往,来日方长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像一粒果核,静静睡在土壤里*
墙壁涂着青草绿的漆,头顶悬着水晶吊灯,窗外车水马龙,室内一片清净。
唯有如真手捧咖啡杯,独自悠然踱步来来去去的清澈足音,一阵一阵,仿佛巴赫乐章,在心头连绵飘荡。
她闲庭信步走过一座座房间,见自己身影浮现在一扇扇窗,心底翻涌无限满足安定感。
怪道人人为着一套房精疲力竭也要勇往直前,分明这种此身有寄、有枝可依的占有感与归属感令人黯然销魂,不言而喻。
如真念起少女时候,最爱无事往幽深木柜里钻,阳光照耀不到,只有些微缝隙,她仿佛遁入另外一个世界,与世无争,分外安逸,可以从容做梦,梦里凫雁满回塘,人迹板桥霜。
梦里没有父母互相怨怼,甚而大打出手,跌碗摔盘画面;
梦里没有人和人之间,阳奉阴违,指桑骂槐,为着一点蝇头小利,极尽丑恶之能事;
梦里还没有面对一桌不喜欢的食物,非得被逼着一口一口吃下去,否则即刻被训斥......
像一粒果核,静静睡在土壤里,发不发芽,抽不抽枝,开不开花都没有关系。
仿佛醒来自己已是另一个人,在另一个时代,会得遇见一片月光皎洁玲珑撒遍的海;
身后是沧桑古堡,篝火鼎盛,或者是一条烟火鼎盛的长街,挂满色彩缤纷灯笼……
还梦见童年时期,分外迷恋外婆家那高大无比的棕榈床,每每探亲,总是飞一般狂奔向那张床,它仿佛具备无限魔力,将她深深吸引。
小时候的愿景恁地容易满足,在那充满弹力的棕榈床上,小小如真已经错觉拥有全世界。
那种所向披靡,心无挂碍的感觉,后来如真再也不曾有。
而随着年岁累积,那种空虚与匮乏,飘零与惶惑之感,时时刻刻伴随,且并非某一件物事、某一个伴侣的存在就能够撼动。
有一天,一个男人微笑着问她,如果给你时光倒流的机遇,你最愿意回到哪个时候。
彼时,如真静静凝望着身前这个因为《聊斋》而结识的大鼻子男人,笑靥如花地说:“就是现在。”
其实她的答案是,老房子的柜子,外婆的棕榈床,一个烂漫慵懒的好天气,厨房里传来琐碎而绵密的做饭声响,没有人知晓她躲在哪里,也许只是被某个玩伴叫到别处,所以他们不会担心。
就那狭窄而安稳的一寸光阴,再也不必流淌向前。
但是她惶恐眼前这个幽默风趣,又懂得投其所好的男人——一个会不断地回到母校,去缅怀与重温逝去的斑斓安逸岁月的男人,会被她浪漫主义太甚的答案惊讶住,所以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现在,此时此刻”。
还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意义非凡的呢?
毕竟,我们小小手掌捧着的,也不过只是眼前而已,过往再金碧辉煌,未来再美不胜收,都不过是海市蜃楼。
*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遇见新天新地*
今天,当她搬进人生中第一所称得上“大房子”的公寓里面,内心如千百只沙鸥迎风飞翔,不远处碧海蓝天,水面波光粼粼,洁白帆影翩跹。
她很想回去探访旧日自己,如科幻电影或者奇情小说里的女主角,拥有穿越时空际遇;
温温柔柔在她耳畔呢喃:
“小小如真,不要害怕,不要慌张,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遇见新天新地,你会拥有自己的房子、一个爱你重你的人。你会明白,世界不止是眼前一地玻璃碎片的狼藉,还有数不胜数让你心花怒放的动人风景。”
那些迟到太久的安慰,那些泪眼滂沱的夜。
或许正是那种厌恶与愤恨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今。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什么耿耿于怀不能云淡风轻,毕竟,斤斤计较又有何用,与谁争去?
完全是大拳头砸在虚空里。
索性放松心灵,原谅一切,再坏也不过如此,切莫回到旧时岁月的泥沼里去。
花了大半天时间,一点点让房子“眉清目秀”、有条有理起来,如真已经腰酸背痛,但是见证前后差别迥异,格局层次凸显出来,如真依然感到心旷神怡。
搬进新屋的最初,看着空荡荡客厅,地板上纸箱子里堆成山的物件,如真只觉唏嘘。
全都是身外物,日久天长,却积累如此许多。
人是怎样一点点被生活绑架?又是怎样一寸寸积重难返?就是这样。
最初的时候,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件件衣服、一本本书、一瓶瓶香水所谓幸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拥有感,直到后来才发觉,无形中那个被拥有的,其实是自己。
余生得背负着它们,肉体上、精神上,且一年半载挥之不去,要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堆在那里,蒙尘纳垢;要么即便割舍,还心有戚戚。
每一次搬家,也仿佛是对回忆,对生活,对自己人生的一次大扫除。
如真一丝不苟地将箱子里的东西清出来,使它们各得其所,却意外地在一本书里,发现很多年前,自己刚来这座城市,爱上的第一个人,和他一起去看的第一场话剧的票根。
玻璃窗外,是暮冬时节温暖的阳光,洒在如真的面庞,令她悠然产生隔世之感,那时候的自己,对待爱情,始终透着一股理想主义的青涩。
如今的如真,凡事讲求极简主义,合得来便相处,合不来便远离,对待朋友,或者伴侣,原则一致,简洁明了,少却诸多无谓烦恼。
那时候长歌当哭的热情,今时今日不知流落至何方。
那位陪她走过一段颠簸岁月的老好人,如今又在这座城市的哪一个角落,和哪一个人嬉笑怒骂、举案齐眉?
这一晃,得是六七年的时间罢。
彼时,她工作的地方距离城市中心商务区格外近,每每回家奢侈品牌橱窗是必经之地,虽然如真不见得对它们心怀多少渴慕,但人终究是虚荣的动物,有些东西,喜欢不喜欢,拥有不拥有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她从来不流露出对奢侈品牌的格外关注,怕伤害他自尊心,因他也不过普通工薪阶层,肩负房车贷款,为工作仆心仆命,在多个城市奔波跋涉,不算轻松。
虽然他鲜少在如真面前流露消极情绪,一次夜深忽然发来消息慨叹压力重重,但不过几秒即撤回,如真还来不及回复安慰,便也只好装作不知,成全他的小心翼翼。
他的辛苦,她未尝不知,故而从不提出刁钻苛刻要求。
但生日那天,他依然苦心孤诣,尽其所能赠她一串宝格丽手镯,珠光宝气,刹那间叫如真惊艳。
如真欢喜得紧紧拥住他,内心只觉心满意足。
并非一款宝格丽就将她的心收服得妥妥帖帖,而是她看重这个男人对她那一颗精诚所至的心。
分手的时候,如真辗转反侧了许多个夜,常常一觉醒来,对着苍白天花板,泪水仓皇溢出,毫无征兆。
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留在这座城市,仿佛失去他等于断送了这座城市对她的最后一点羁绊,抽空了她在这座城市继续栉风沐雨的全部意义。
最后她依然选择了停留,蹉跎至今。
今日的如真,入手三五件蒂凡尼或者纪梵希也不是难事,但时过境迁,情随景迁,她当真已经对此感觉乏味。
名牌时装、珍珠首饰,不过如此,回到家来,卸下装扮,统共一件睡衣,不顾形象,四仰八叉,还是自在更珍贵。
有一些事物已经不再具有价值,只是徒然占据空间而已。
如真将票根扔进塑料袋,为那段回忆,画下了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内心没有更多情绪翻涌,感谢流年,水落石出。
从前读亦舒小说,女主角始终有山顶房、海景房、大厅可自在骑脚踏车房情意结,如真固然羡慕,却也不能百分百苟同。
如今虽然身居闹市,但眼见着自己宽敞明净大厅,依然大觉快意,几欲长啸一声。
在这座城市,能够赚取今日光景,这背后多少艰难苦辛,多少坎坷隐忍,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然而也不过一言以蔽之——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一个人住大房子,深夜对着电脑,敲出噼噼啪啪声音,听来分外惊心动魄。
有时安安静静读一本书,无人打扰,在纸上做笔记,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唦唦声响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在客厅放同事赠予的拉赫玛尼诺夫音乐光碟,在古典音乐的浪漫情怀里飘荡沉潜,也不会担忧别人抱怨或微妙讽刺曲高和寡的问题。
邀三五朋友来家做客,一人携带一道菜,或者请厨师来家料理全程,他们只顾坐沙发上慵懒喝红酒,不知夜幕之降临,不知东方之既白。
如果和某位男伴相处合宜,不介意带他回家,在客厅赤脚跳舞,或者两人静静靠在一起,看一部缠绵悱恻的黑白爱情片,沉沦鱼水之欢也不必小心翼翼,生怕影响他人。
最要紧是,在外头风风火火,长袖善舞,时时需顾虑张三李四脸色,心里明白对方含沙射影,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刻意寡言少语,不屑与人争,只和自己较劲。
每天醒来花费个多小时打理仪容,一层一层往脸上抹护肤美容品,也不知是否有效果,大抵这一类商品都是激发顾客心理效应。
有时候也想放肆任性一回,但是顶着黑眼圈与痘痘见人,始终不得体。
然而回到老巢,披头散发,素面朝天也毫无挂碍,没有人会阴阳怪气揶揄你,或者虚情假意奉承你。
这就是她曾极度渴望依傍的清静与自由。
裴多菲名句字字在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每每读之,都觉酣畅淋漓。
然而,为之她不知付出多少代价——耀眼的青春、烟火人间的喧哗热闹、人云亦云的安全......
一座房、一所向往自由的精神世界,分明是无数金钱和时间,还有孤独和寡淡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
所以从前的男伴,大多因为她有时太过孤僻决绝而选择另寻芳草。
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一个人再对另一个人青眼有加,也实在无需堕落至与他沦为连体婴的地步,更不必时时刻刻顾虑对方情绪,为他心意满足而削足适履,勉强屈就。
如真曾经为着攻克论文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但是她毫无怨言,如果只是为着爱情而扭捏造作,违背己心,她无法原谅自己。
即便内心偶尔感觉到空洞寂寞,也不应抱怨。
自己选择的生活,好过歹过也得一步一步过。
未来不见得更好,却也不至于太糟。
如真熄灭床头灯,合上手中书,相信自己会多几晚好眠。
前一刻在书里读到的话仍然在脑海盘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如真想,我的心也是一所公寓房子,不管有否客人来访,不管他来时手里捧着矢车菊还是勿忘我,这所房子里面,始终装着我的所有前尘过往,还有我的所有此时此刻,以及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