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很坚硬,但依然有人愿意为你绣一幅双喜
从密不透风的会议里逃脱,一个人走到楼下,轻轻呼一口气。
树下坐着三三两两的人,送快递的、等外卖的、抽烟的、谈笑的、发呆的,有些结伴,有些孑然。
这样的午后四点,一切都太早,一切都太晚。
有人正在内心消化着上司的埋怨,有人正在脑海里紧张筹谋着新项目的走势,有人正在担忧着某位亲人的身体状况,有人正在心意难平却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加班……
此时此刻,他们不需要理解彼此,他们只需要待在各自的宿命里,忍气吞声。
与这幅情景构成奇妙对比的,是一个坐在一角,在鞋垫上慢慢悠悠、细细密密绣着红色双喜花纹的中年妇女。
那种安然自若、凝神不二的神色姿态,接近宗教般虔诚。
在这物欲横流、人潮熙攘的繁华闹市,一个寻常妇人,静静坐着,小心翼翼绣花,仿佛世间再无其它,他家但愿富贵,天下倘若慌乱,与她无关。
这画面丝毫也没有令人觉得突兀,反而恍若含有四两拨千斤之力,只让我心觉震撼。
某一家企业运营不善、行将就木,某一个部门可能面临重组,甚至颠覆,某一个男生遭遇失恋,长夜当哭……
一切都在这方寸的空间、这细腻的光阴里放慢了步伐,变得只如发丝般纤细、如春水般温润、如飞絮般诗意。
人生天地间,只有指尖这一针一线,只有那喜气洋洋、寓意饱满的双喜字,只有此时此刻心里那个会踏着这双喜字走向未来的不知锦绣圆满还是忐忑艰难人生的某个人……
那个人是丈夫、是父母,是子女,又或者是某一个好友?
其实都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这一刻的缓缓、这一刻的柔软、这一刻的郑重、这一刻的虔诚。
这一份轻盈、这一份厚重,令人凝眸,叫人难忘。
不知为何,这幅画面令我想起妈。
事实上,她不算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也从不会刻意往自己头上戴这顶高帽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为人津津乐道的女工活计,她都不会,纳鞋底、缝缝绣绣之类的,她也不过只领会得皮毛。
她安于自己的有限,也从不觉得这样有所遗憾。
少女时期的她,也如我一般,对读书如痴如狂,虽然彼时能够得到的资源无比匮乏,或许也正因为这种匮乏,所以才懂得来之不易,所以才舍得珍惜。
所以陆游唐婉那两阙《钗头凤》、所以卓文君字字珠玑字字啼血那一曲“一别之后,两地相思”、所以那些从小学语文课本里读到的故事,时隔几十年,她还深深记着。
往后我常常会想,我骨子里的那种悲观与苍凉,我性情里的某种敏感与诗意,会否与童年时期受到的这种濡染有关。
如果当初她常常念叨的,是“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这种风格的诗句,会不会我也不再是今天的我?
自然,对于今天的我,我丝毫不觉得愧悔,也并不觉着遗憾。
我只是对于生命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有着难以测度的好奇与讶异。
也可能的是,她何曾没有提及,只是我选择了记忆。
一如我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一如妈,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彼时彼刻,她这种对书的痴爱却并不能得到外婆的认同——
在平凡朴实的外婆心目中,女孩儿家就应该织布绣花,就应该心灵手巧,就应该勤俭持家,就应该洗衣做饭、就应该任劳任怨。
事实上,这些都不是坏事,都是无论安在谁身上,都足以熠熠生辉的好词语。
只是,太过偏激与促狭的美德,也会变成一种束缚与绑架。
印象中,外婆没有接受多么出彩的教育,自然无法拥有这样的领悟。
然而,她活在自己的有限里,艰难困苦,自给自足。
直到后来,妈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女又生子、苦也尝遍、乐也咂摸,她也没有变成别人心目中心灵手巧的贤妻良母。
她选择了活成自己,有些时候风风火火、有些时候无语静默、不善于温言软语,也从不为了扎堆逢迎谄媚。
这种执拗、这种淡漠,固然常常令我心意浮躁,但更多时候,我会觉得骄傲。
我骄傲的是,一个人,可以活得不“完美”,如果所谓的完美,只是一戳就破的泡影;
我骄傲的是,一个人,可以不追求“完美”,但依然选择用力地生活,用力地让自己觉得问心无愧;
我骄傲的是,一个人,可以与“完美”无关,但她把自己能够付出的,自己渴望付出的,都赋予至亲的人,没有比别人少一分。
因为我们永远都无法讨好这个世界,因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讨好这个世界。
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有限,因为有限,并不就等于亏欠。
因为在她坚硬的自我当中,也有着众多普天下为人父母的人所共有的,那一份最柔软的内核。
或许在某个不为我知的时刻,她也曾如眼前的这个中年妇人,小心在意、心无旁骛地绣着双喜。
或许脑海当中,也会飘荡着子女的音容笑貌——有没有长胖一点、有没有过得很快乐、有没有想起拿起手机,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然后双手情不自禁地停下,思绪翩跹到更幽深的年月——
孩子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奖状,兴致昂扬、不可一世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把世界都踩在脚下;
孩子和自己生气,因为受了委屈,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声不响,晚饭也不吃,怎么哄也不听;
孩子第一次叫“妈妈”、孩子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站起来,然后慢慢学会走路……
等再继续绣手里的鞋垫的时候,怎么朦胧得看不清……
原来是泪眼婆娑了,原来是视力也没从前那般好了,原来孩子独自在远方呢……
尽管人生坑坑洼洼、荆棘密布,但是在平凡隐秘的内心深处,她们还是愿意满怀期冀;
尽管世间从无完美的子女,但是在某个百无聊赖的静谧夏日,她们还是甘心情愿静静坐在树下,一针不乱、不偏不倚在鞋垫上绣一幅双喜。
就算最后它们都只能静静躺在鞋柜或者箱箧里,蒙尘。
在这坚硬的大都市,我突然为一刻的柔软,湿润了眼睛。
想起她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