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
我一个人走在异乡的林荫道上,天气晴朗,没有行囊,没有悲伤,只有一件白衬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裤,鞋端发黑的布鞋,还有我透明如随时随地反光的心情和一首寂寞的阿桑。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选择流浪,南下又北上,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鸟,而不是安安稳稳停在一个地方,我告诉他们,我还没有老到考虑那个问题的时候,也许八十岁不迟。
希望我能活到八十岁,希望在那之前,我就死掉,死在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里,或者是圣桑,死在爱人的目光里,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书里的悠久情人,死在一个明媚的好天气,光阴皎洁,一尘不染,经历了川端康成笔触的濡染。
希望我死去的时候,眼角不会有泪滴,心底不会有遗憾,《英国情人》那样的故事,永远与我无缘。
那个男人说,曾经在魔都,失过一场恋,花了十万,开始了一场千山万水走遍的旅行。
年轻的时候,我们认认真真地疯狂,认认真真地愤世嫉俗,认认真真地一意孤行,认认真真地爱恨,像是明天就要死去,像是永远不会死去。
我发现,兜兜转转,弯弯绕绕,我始终回到原来的地方。
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一样的绿树成荫,一样的深蓝色的交通指示牌。
对于我来说,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没有一个是我要去的地方,所以它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对于我来说,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没有一个是我想与之相爱的,或者说发生肉体关系,所以他们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除了那个戴着墨镜,在阳光下,把车停在路边,将晒得均匀呈小麦色的健壮小腿搭在车门上的年轻女郎。
我想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虽然我不曾看一眼,她的车子的品牌,她只是厌倦了有关富有的一切,凡人顶礼膜拜,欲罢不能的那些素质,在她眼里,因为司空见惯,因为深陷其中,所以厌倦讽刺。
我想她是一只锁在华屋里的金丝雀,被一个男人朝不保夕地爱着,宠幸着,冷藏着,保护着,厌倦着,生怕她飞走了,又生怕她再也不愿飞走。
爱着她,又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把她行云流水地舍弃,她只是有一点寂寞,一个女人,能够向这个世界需索的,该有的她仿佛都有了,虽然不见得没有打折扣,但是没有哪个人真的能够得到十全十美的礼物,想通了这一点,她内心释然。
但是她寂寞,一个女人,被锁在一个男人的喘息声里的,一个男人的松弛的肉身下的,一个男人的窒息的不平等的渴望坚贞的蚕蛹里的寂寞。
我想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怀胎十月,忽然夭折,她心里很遗憾,很悲痛,很落寞。
男人解救不了她,他们只会承诺,女人更解救不了她,她们只会安慰。
这些都是无济于事的,她身体内空虚了大半,那些真实的血肉之感,那些记忆犹新的震颤,那些情不自禁的兴奋,那些心有灵犀的共鸣,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还没有成真的婴孩,一个不成形的吻,一段令人向往憧憬的人生,她没有流眼泪,她只是颓废。
我想她工作了四十八小时,已经累得无处遁形,脑海里穿梭回荡着数字,报表,图形,上司的指手画脚,虚与委蛇,明里的体贴关心,暗里的自私自利,她很想将滚烫的咖啡倒在那些丑恶的嘴脸上面,她很想将皮带抽下来,一下一下狠辣地甩在那些心怀叵测,言行无状,伺机而动的男同事的脸上。
我想她嫁给了一个庸庸碌碌的男人,能够担保她衣食无忧,却不能担保她爱,可是她需要啊,像河道需要清水,像黄叶需要纷飞,像乌云需要吹散,像窗扉需要月光,像处女的闺房需要一双知情识性的温柔手。
我想她厌恶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厌恶她此时此刻经营着的一切关系,但是她不能够赤裸表达,都说人生如戏,谁做戏做得最漂亮,谁最兢兢业业,最无怨无悔,谁就是人生赢家,但是这样荒唐的人生,要来何用?
我想她死掉了,所以她一声不吭。我想她睡着了,并且会醒过来,看见还是一样的秋季,一样的风吹树叶,飒飒作响,还是一样整洁孤独的路面,还是一样空旷寂寞的内心,还是一样,与自己毫无瓜葛,但是还得装作煞有介事,风风火火活着应付的世界。
她何时离开的我不会知道,因为我早早地从她身旁穿过去,没有打扰她的空虚,只是从车窗上一瞥而见自己的脸,白衬衣,牛仔裤,鞋端发黑的布鞋,没有悲伤,没有行囊,天气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