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东西向的动车

梁东方

坐惯了南北向的火车,好像南北向便是天经地义的火车方向。其实东西向的火车也有很多,石太线、陇海线之类的老线自不必说,现在新开通的客运专线的几纵几横,那些“横”也都是东西向的意思。只是整个东部人口聚集、经济发达,人们南来北往较多,才会在相当一些人那里有了坐火车非南既北的印象。正是在这样的印象影响下,我今天坐车向东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显得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第一次在第一检票口检票,一站台上车。一站台是既往火车只有一条线的时候火车站给人的传统印象:站到火车道边,火车驶过来、停住,乘客下车、上车。那时候不是一站台,是唯一站台。这唯一的站台和火车站建筑外面的平地是直接相连的,中间不用上下,直接走过来即可。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已经告别那样原始的火车时代很远了,也许在其他国家,在欧洲还能见到那样原始的甚至连站房都没有的火车站;而我们几乎每个车站都必然会有上下,不是天桥就是地道,单轨单站台在大多数火车站都已经成了遥远的历史。于是今天还能走到一站台就已经有了一种原始的方便感,这种方便感既是视觉上的,也是历史深处的。它使人意识到其实火车站原本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多车多导致的细节化处理。这些细节化处理往往需要大兴土木,建造巨大的工程才能一一实现;它们是逻辑思维和科学规划的结果,也是保证秩序的前提,但是时间久了就有了异化的味道,好像不复杂就不是火车站,直接上车就有了相当程度上的怪异感。

这也是很久来第一次乘坐动车,还是比绿皮车舒服太多:椅子都向前,人们不高声,少吵嚷。广播中有提醒人们将电子设备的音量放低的内容,虽然未必一直有用,但总之是一种进步。说明整个社会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并且已经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形成了舆论氛围。

动车以每小时160公里的速度向东而去,铁路两侧的密集的城市建筑呈现出来的灰黄也依旧还是灰黄,少有绿色,但就是有一种坐在绿皮车里很难体会到的时代感。仔细咂摸,从速度上说和绿皮车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何以乘坐感受很好呢,归根结底还是座位格式和车厢整体设计的现代化。这种现代化体现在对每一位乘客的体贴与尊重上,比如座位有扶手,也就是有了明确的界限;靠窗的位置,窗帘是半幅的,前面靠窗的人拉下窗帘,不会影响到后面靠窗的人,反之亦然。还有车厢的感应门,座位下面的充电插座,等等。当然最关键的是座位一律向前,不易晕车,还避免了陌生乘客之间面对面的尴尬。

坐在能体现时代进步的列车上,哪怕速度快得并不很多,也依旧会有与时俱进的妙感。乘客至少会在潜意识层面有这样一种判断:自己的人生总算没有虚度,总算还有这样几乎与时代并置的同步桥段。

两天以后回行,还是这趟车的返程车次。从在城市中心的老火车站候车室候车开始,就已经有了与既往在这里乘坐绿皮车的遥远经验里所没有的异样:没有坐火车的慌张感,座位是确定的,时间是确定的,确定的准,确定的快。这是很显著的社会进步,尽管它在发达社会早已经是天经地义,可在自己的生活里成为的的确确的现实总还是有不能信以为真式的恍惚。所有过去旅程之中必然会有的“在家样样好,出门万事难”其实都不是必然的,都是可以在现代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双重意义上予以克服,从而让每一个人在旅途中也能自如起来、幸福指数高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互相陌生的旅客聚集的旅途状态,也正是一个社会发展程度的最直观的写照。数十年上百年的曲折与发展,所换来的贴近每一个普通人的进步,在这样的火车旅程上终于分明可见。

从上车到开车,都是静静的,没有人嚷嚷,没有人像坐绿皮车那样由一系列的奔波跋涉、拥挤争夺之后好不容易才上了车之后的喘息与高声不止、喋喋不休。

在东部这一片明显不像华北平原那么缺水的大地上,离开山脉偶起的丘陵地带,到了平原上也还是绿意蓊郁。客运专线路基比较高,坐在窗前就可以拥有俯瞰视野:一座座相隔较远的村庄,都是红砖红瓦的院落趴伏在玉米田和杨柳树组成的一望无际的广袤田野上。因为各个地区的土质不同,烧成的砖瓦颜色隔一段距离会便有所区别。有的近于红,有的近于黄。随着这种砖瓦颜色渐变的过程,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河北,回到了含混的雾霾里。这样的快速移动使人很直观的看到一个很不愿意其为真的事实:华北平原不仅是地下水的漏斗洼地,也是环境的洼地,当这个洼地的事实被快速移动的动车旅行比照出来的时候,让人心绪复杂。

动车速度不是很慢,但是站站停靠,总体运行时间便相对较长;在较长的运行时间里,眼前的大地上所掠过的一切都让人愿意一直凝望:密集的树梢、更密集的玉米亮亮的叶片、站成一排的发电风车、运输着一个个巨大风车叶片的超长货车在公路上的依次停靠的盛景,当然还有一个一个非常相似的车站……

齐河、禹城、平原、德州、衡水、辛集、藁城……在很少经历的东西向的火车之旅中,任何窗外的风景都是新鲜的。那些绵延抑或曲折的路途,那些路边始终有树木陪护的田间小径,那些穿越一座座红砖红瓦的村庄的乡道,那些沿河堤坝上的公路,都未尝不是未来骑车旅行的选择。生活很宽广,尽管本质没有什么不同,尽管这些偏僻陌生的地名大多并不代表着先进和发达,但是表象上的差异以及这些差异中的美,也是令人取之不尽的享受源泉。这是一个地理爱好者,一个自然审美爱好者的经常可以有的收获。

正是火车给了人这样近于无人机视角的快速浏览机会,给人像是盯着沙盘细看一样瞭望大地的享受。在这样的意义上,火车,尤其是客运专线上的动车,在无意中成了一种超越庸常生活的直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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