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著导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追忆似水年华”

古人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现在的小学生在作文开头也常来一句“光阴世界,日月如梭”,可见得人生短暂的感慨,古今皆无本质差别。而我们常说的“人生有限”,实际上是从物理或生物时间上说的,就此而言,人长寿不过一两百岁,跟永恒的时间相比实在如白驹过隙,沧海一粟。

不过徒然感慨人生有限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几乎人人都拥有一天24小时的物理时间,不会多也不会少,很公平。所以就像卢梭所说,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就是年岁活得最长的人,而是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至于怎样活成“最有感受的人”,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其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中为我们作了充分展示——也许是古往今来最精致的艺术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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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传记资料显示,他生于1871年7月,死于1922年11月,享年51岁。就这个年龄来说,普鲁斯特已经称不上长寿,加上他从九岁开始就得了慢性哮喘性,“虽然不是废人,却年纪轻轻就成为病人,每年有一定时间必须闭门谢客”,所以尽管出生于巴黎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他的生活区域仍然非常有限,基本局限于生活的小城、巴黎社交圈子、名流沙龙等法国上流社会的一角。而大约从三十五岁开始,普鲁斯特的哮喘病加重了,他只得常年生活在一间门窗经常紧闭的房间里。新鲜空气会导致疾病来袭,所以在生命最后的十五年里,他几乎足不出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普鲁斯特作为一般健康人的社会经历,实际上只有三十来年。可就是这三十多年看似平凡的人生经历,成了普鲁斯特文学创作的不竭源泉。

或许还要感谢疾病和身体的不幸。正是哮喘病加重的最后十多年,普鲁斯特创作出了《追忆似水年华》这部篇幅长达(翻译成中文)220多万字的“巨无霸”小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依然在顽强地修改《追忆似水年华》。临终前,普鲁斯特怀抱书稿,满脑子都是他笔下那些人物的游魂。这已不仅是热爱,而是艺术家与创作作品已然浑然一体,难分难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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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一开始《追忆似水年华》也难免被一再退稿的命运,作者只得自费出版第一卷,但,是金子终会发光,它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1984年6月,法国《读书》杂志公布了由法国、西班牙、联邦德国、英国、意大利王国报刊据读者评选欧洲十名“最伟大作家”,所排名次,普鲁斯特名列第六。美国《时代周刊》入选的所有时代最伟大的100部小说中,《追忆似水年华》名列第四。如果说光看文学榜单有些抽象,名家对《追忆似水年华》的推崇就更显其文坛地位。

法国传记大师莫洛亚:“对于1900年到1950后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了。”

英国文学大家毛姆:“就在我们这个时代,法国产生了一位堪与历代大师媲美的伟大小说家。那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我自己就曾说过,我宁愿读普鲁斯特读得厌烦,也不愿意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来解闷。”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家纪德:“普鲁斯特的文章是我见过的最艺术的文章。艺术一词如果出于龚古尔兄弟之口,使我觉得可厌。但是我一想到普鲁斯特,对于艺术一词就毫不反感了。……我在普鲁斯特的文章风格中寻找缺点而不可得。我寻找在风格中占主导地位的优点,也没有找到。他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优点,而是一切优点无不具备。”

纪德本身是位很高傲的作家,像罗曼罗兰这样的优秀作家都不入其法眼,却对《追忆似水年华》推崇备至,足可佐证普鲁斯特的大手笔。

1990年版《追忆似水年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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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像“红学”“莎学”“歌德学”一样,研究普鲁斯特及其《追忆似水年华》也成了一门“显学”,其文风之精妙,意象之繁复,涉及主题之宏阔,结构之犬牙交错,描绘人物之多之形象,要想在一篇数千字的文章内把它彻底讲清楚是不可能的。严格说,欣赏《追忆似水年华》,读再多书评也不能取代对原著的阅读。毕竟,第一流文学作品的伟大,是由其看似琐碎的成千上万的细节和谐构筑的。我们只有潜入到普鲁斯特的海洋里,才能发现那丰富的精神“矿藏”。

当然,正如《追忆似水年华》的中文翻译者周克希先生所说:“人生短暂,普鲁斯特太长。”所以任她弱水三千,独取一瓢,我们可以先从作品最重要的,最使作者魂牵梦绕的主题——时间——窥探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一样规模庞大的小说,共七大部分包括《去斯万家那边》《在少女们身旁》《盖尔芒特家那边》《索多姆和戈摩尔》《女囚》《女逃亡者》《重现的时光》。其中,第6部和第7部在作者死后发表。每部分下又单独成卷,每卷下又分不同章节。

说《追忆似水年华》庞大,并不是说它真的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一样以文字形式再现了五光十色、洋溢着物质财富的巴黎,与巴尔扎克的手法不同,普鲁斯特走的是一条“内在史诗”的道路:不着眼于外部事物的精雕细刻,而以叙述者“我”的内部视角将自己一生的所思所想所见所感所闻等和盘托出,娓娓道来。若以情节精彩而论,《追忆似水年华》远不能和现在流行的网络小说相提并论,它也没有遵循小说惯常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的完整情节。事情的进展在《追忆似水年华》里面就像平静的河水一样迂缓。除故事套故事、回忆与现实交叠的叙述外,作品还包含有大量的联想、感想、议论等。从情节上看,这就像一棵主干不突出又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结果,因为无论是回忆童年、家庭生活、社交沙龙,还是探讨爱情、艺术、直觉等,作者都将它们囊括在“时间”这一主题之下。所以有学者认为,《追忆似水年华》贯穿始终的主人翁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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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因时而起,又因时而终。但不同于传统按照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方式讲述,普鲁斯特以“内在时间”或曰“心理时间”的进程来讲述自己的“似水年华”。其背后的理念,主要得益于柏格森的“生命哲学”。

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年—1941年),法国哲学家,文笔优美,思想富于吸引力,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反对科学上的机械论,心理学上的决定论与理想主义。他认为人的生命是意识之绵延或意识之流,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成因果关系的小单位,要言之,生命就是绵延和记忆。

纯粹的绵延是过去和现在做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存在着相互渗透,存在着无区分的继起。在我们的自我之内,有不带相互外在性的继起;在自我之外,即在纯粹空间内,有不带继起的相互外在性。 记忆是绵延的媒介,过去通过记忆富有生气地保留着,每有机会便呈现大量的选择余地。随着生命规模扩大,机会增长,记忆增强,选择的范围也宽阔了。最后,多种可能的反应产生了意识,意识是预演式的反应,它照亮了自己的周围,它的强度与生命的选择能力成正比。意识不是无用的附属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想象舞台,它审视各种可能性的反应,并做出选择。
在纯粹意识中凡是往事一无所失,有意识的人格的全部生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连续体。

以柏格森“生命哲学”为基,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开创了经典“意识流”小说的讲述方式:借助超越时空概念的意识,不时交叉地重现往昔岁月,从而获得灵魂的升华。这常被学者认为是一种创新表达,但实际上这是作者为了把握“心理现实”而作的自然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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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指出:“一种文学如果只满足于'描写事物’,满足于由事物的轮廊和表面现象所提供的低劣梗概,那么尽管它妄称现实主义,其实离现实最远。……一小时不仅仅是一小时,它是一只装满了芳香、音响、打算、气氛的花瓶。我们所说的现实,就是同时存在于我们周围的那些感觉和记忆之间的一种关系……这是一种独特的关系,作家只有发现它,才有可能用语言把两种不同的存在永远联结在一起。”《追忆似水年华》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他这一创作观,他尝“玛德琳蛋糕”勾起的长达八十页的回忆就是文学史上的经典片段:

我把面包片放到茶水里浸了浸,放进嘴里;我嘴里感到它软软的浸过茶的味道,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绪,感到了天竺葵和香橙的芳香,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充满了全身;我动也不敢动,惟恐在我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就此消失;我的思绪集中在这片唤起这一切奇妙感觉的浸过茶的面包上,骤然间,记忆中封闭的隔板受到振动松开了,以前在乡间住所度过的那些夏天,顿时涌现在我的意识中,连同那些夏天美好的早晨,一一再现了。但是这样的夏季清晨早已成了过去,而茶水泡软的面包干的感觉,却成了那逝去的时间——对智力来说,它已成为死去的时间——躲藏隐匿的所在。……

类似的片段《追忆似水年华》里比比皆是,比如希尔贝蒂娜这个名字,童年卧室光线的微妙变暗,沙龙里突然响起的熟悉旋律等不一而足,一下子就勾起一大片有关往昔的回忆。普鲁斯特以此表明:

时间看起来好像完全消逝了,其实不然,它正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追寻似乎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能看到普鲁斯特对往昔生活进行巨细无遗描写的深刻用意: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如一连串在海中跳跃的浪花。

这是艺术式的时间观念:时间仓促而去,记忆却能最大限度地弥补我们只能经历一次的缺憾。不同于面向彼岸(理想号召)的时间观念让我们为未来而激情澎湃,艺术式的时间观让我们在追忆往昔岁月中获得内心的宁静,让我们从对过去的咀嚼中重新找到意义,重新创造自我。所以对普鲁斯特来说,记忆之于美好人生是必然且必要的:

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的回忆、等待、期望,在其它一切事物的废墟之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威大厦。
我们记忆最精华的部分保存在我们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湿的空气里、在幽闭空间的气味里、在刚生起火的壁炉的芬芳里,也就是说,在每一个地方,只要我们的理智视为无用而加以摒弃的事物又重新被发现的话。那是过去岁月最后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在我们的眼泪流干以后,又让我们重新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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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指出,《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怀旧主义者,与其说他深爱着过去的岁月,不如说他通过时间来透视一切,剖析一切。普鲁斯特最后的自白发人深省:

如果说在描摹一个完全需要重绘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尽这些和其他许多变化的话,那么,至少我不会错过描写人,不是写他的个子高矮,而是写他的年岁长短,描写他在移动位置时不得不随身拖曳着的年岁。……至少我误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绘那些人(哪怕把他们写得像怪物),写出他们占有那么巨大的地盘,相比之下在空间中为他们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狭隘,相反,他们却占有一个无限度延续的位置,因为他们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

说到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追忆似水年华”,每个人都可以向着自己的过去无限追寻、挖掘、重塑,每个人都能从自身拥有的时间得到对自己来说最真实的启示和幸福。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不善于追寻和挖掘,不懂得时间的馈赠;我们的精神往往过于粗糙,缺乏足够的修养和品味来咀嚼“现实”,所以,尽管每个人都可以“追忆似水年华”,但唯有普鲁斯特这样的艺术大师(或曰打通了任督二脉的语言大师)才令人惊叹地创造了《追忆似水年华》。所以法国《理想藏书》的作者贝尔纳·皮沃在推荐普鲁斯特和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时感慨地说:

“这部作品人们已经讲了千遍万遍,我还有什么好再讲呢?数百个人物、记忆、感觉、意识奔流、嫉妒、上流社会的豪华与肮脏、吉尔贝特、夏吕斯、阿尔贝蒂娜、凡特伊、巴尔贝克,等等。一句话,这部小说读到最后总要闯入你的生活。

  • 作者舒生,非著名90后废才,一直在跋涉的文字匠,苏格拉底的信徒,王阳明思想研究学者,哲学教育终生推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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