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选粹】师专生活/庞全林
三十六岁那年,我告别母亲妻儿,背着行李,踏上师专的求学之路。
我需要步行十里,到焦庄车站坐火车。走到村后的时候,听见路那边有人说:“都多大了,还去上学。”路上遇见了同去车站的认识的人,他颇具羡慕地说:“你这以后行了,走出了农村,成了国家的人,以后连小孩也能吃上商品粮。”我想想自己,初中都没有毕业,离开学校二十一年后,能重又走进学校,学习深造,得感谢国家给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五角钱的火车票到了驻马店。走出车站,看见迎面广场上驻马店师专来接的红色横幅。有几个年轻学生见我过去,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扶我上了一辆大卡车。学校位于驻马店西郊,一个叫六里屯的村子东头,从市区到学校之间还有三里多庄稼地。学校坐北朝南,紧挨驻马店至泌阳的公路,大门口贴着一副醒目的大红对联:“失之东隅虽已晚,收于桑榆犹未迟。”这是专门为我们这些有八年以上教龄,已经步入中年的民办教师学生写的。
寝室在寝楼的二楼。寝楼中间是走廊,我们的住室在走廊的南面,朝阳。一个大房间,放着十二张双人床,每个铺位都贴着各人的名字,我是下铺,挨着南窗,窗前放着一张桌子。我们班还有一个寝室,在对面,也是十二张双人床。
教室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的北面,里面摆着二十五张双人桌,桌子上也贴着各人的名字,我是第一排第一位,紧挨北面的窗户,每人一只小方凳,跟桌子的颜色一样,红色,背面写着我的学号。我们都是站多年讲台的中学教师,国家规定学制两年,当时教师队伍青黄不接,急需人才,这个规定很切合实际。课表排得很满,几乎没有自习,课程有古代文学、现代文学、世界文学、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写作、政治、历史、心理学等。
饭厅很大,北面墙壁从西往东是一个挨一个打饭的窗口,窗口里边就是厨房。做饭的都是六里屯的年轻人,学校占了他们的土地,他们就成了学校的职工。早饭和晚饭都是馍菜汤,蒸馍二两票五分钱一个,菜有五分的,一角的,带肉的贵一些。晚上有面条蒸馍,面条二两票五分钱。伙上的蒸馍好吃,又香又甜,特别有味,个头也不缺斤少两。别看村里来的这些年轻人,竟有这样的好手艺。走出师专多年后,同学们见面,还特别提到学校的好馒头。待遇方面,我们还拿着民办教师每月十七元五角的工资,学校每月补助二十四元,二十九斤粮票。
开学头一天,人就到齐了。我们班五十个同学,全是男生,还有一个中文班,也是五十人,有一个女生。我们是三班,他们是四班。这一年总共招了五个民师班,还有数学、物理、化学三个班。招收的人数是按县分配的,我们县共二十四人,中文九人,其它科各五人。学校还招收了应届高中毕业生,他们称我们是“老头班”。
校园很开阔,一座座建筑错落有致,树木花草掩映其间。面对优美的环境,优越的学习生活条件,我这个生下来就挨饿,在艰难困苦中走出来的农村人,感到十分满足,无比幸福,只有努力学习了。
教我们课的老师,年龄大的比较多,教现代汉语、政治、历史的老师年轻,都是二十多岁,政治、历史老师还是女老师。老师们教课的共同特点是除了板书,就是滔滔不绝地讲,课都备得很熟。
我们的班主任是杨重华老师,教先秦文学。他给人的印象是干练,严谨,爱整洁。上课前,值日的同学需要在讲桌上备一杯开水,黑板要擦得铮亮,黑板擦上不能带粉笔末,讲桌要用毛巾抹得一尘不染。教写作的李微巍老师,五十多岁了,黑干精瘦,但激情满怀,指导写作贴近生活,融合人情。他饱尝过艰辛,我们这些已到中年的同学,也深切感受过世事的艰难,他给我们留的第一篇作文是“人啊、人!”同学们的文章写得都很长,有的竞写了上万言,两班一百篇作文,他全批全改。李老师受过政治迫害,五十多岁了才结婚,妻子是上届中文班的学生。教明清文学的张老师别具一格,上课端着茶杯,拿着烟盒火柴,往讲台上一坐,先喝一口水,抽出一支烟,划开火柴点上,美美地吸一口,再用牙签剔剔牙,然后开讲。讲到《红楼梦》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研究《红楼梦》的著作,和研究《红楼梦》著作的著作,汗牛充栋,我们现在讲《红楼梦》是老虎吃天——没处下嘴。”教古代汉语的王子固老师,六十多岁了,个子不高,一脸慈祥。我上函授的时候,听过他几次课。上课铃一响,他走上讲台,开口直入课题,无关教学的话一句不说。口若悬河,抑扬顿挫,滔滔不绝,他的课一排四节,一站到底。我们都佩服他精力充沛讲课实在,师德高尚。教心理学的老师喜欢板书,一节课能抄几黑板,但其中有许多病句,学中文的谁都能看得出来,只是不说。我们班一个同学,是西平老乡,他忍不住,一下课就跟着那老师纠正病句。我劝过他,他不听。次数多了,老师知道了他的名字,结业考试,全校就他的心理学不及格,在板报栏里公布出来,只好又参加了补考。
早晨起床后,我们先在操场做广播操,然后顺着学校前面的公路向东跑二三里,折回来吃早饭,没有早自习。
两节晚自习,同学们都学得非常专注,教室里鸦雀无声,都投入到对一天功课的消化之中,尤其是那一篇篇文言,一首首诗词,需要认真翻译,默默背诵,饱吸营养,如饥似渴。
寝室是最轻松最热闹的地方,几个县的二十几个同学聚集在一起,慢慢熟了,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讲,成了我了解社会,了解人生的又一个课堂。
晚饭后到上晚自习,有两个多钟头的时间,我们就在这个时候到校外散步,同行的大多是西平老乡。夕阳西照,天朗气清,在教室里坐了一天,确实很累,一走出来,感到浑身轻松。学校西面是村庄,其它三面是田野,二三里以内,只要是能去的,有路可走的,我们几乎走遍了,有的地方游了一次又一次。闲步中仍然少不了闲话,交谈中总有许多收获,还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培养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通过和同学们的接触,我还特别了解到我们这一届民师学生中,竟然还有两位没有结婚,都将近四十岁了。一个是我们西平老乡,吕店人,化学班的,高考时化学成绩是全地区第一,他还喜欢文学,擅长绘画,拉得一手好二胡,当民师时教高中。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因出身富农,找不到对象,和老母亲清苦度日。不过我听说的时候,他已经订婚,女方是他教过的高中学生,准备春节结婚。另一个是数学班的,泌阳人,他来我们寝室找泌阳老乡玩,我见过多次。人长得不怎么样,有点老相,脸上的肌肉很松驰,有许多皱纹。听说地区某个局长的女儿正和他谈,准备将来让他留驻马店。同学们还开玩笑说,早知道咱也不那么早结婚,取了个农村老婆。
第二学期,李微巍老师主持组织起了“文学习作朗读比赛”活动,号召全校同学积极投稿,两个中文班的同学以写作文的方式,每人交一篇文章。我们班老师筛选出七八篇,宣布这些同学准备参加比赛。有一天晚上,我有事从校外回来,看见公路南边泵水房的门开着,亮着灯,机声隆隆,里面呈现出一个穿灰帆布工作服的背影,端端正正地坐着,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我的心砰然一动,啊,这是多么神圣的一幕!他可能要为人们的饮水劳累一夜。想想自己都这个年龄了,还能来学校学习,天天坐在粉壁青灯的教室中听课读书,吃着细米白面,这需要多少人为我们操劳啊!再看看学校老师们的窗户,个个都亮着灯光,他们正为我们呕心沥血。我们应该感谢社会,感谢老师。我心潮诵动,进班提笔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思源》。写好后,我又反复诵读,决定第二天交给老师。李老师正在办公,我把文章递给他,问现在交晚不晚,他说不晚,我就当面朗诵了一遍,李老师很高兴,说到时候你也参加。为了不看稿从容朗诵,我就在下午散步的时间,在野外默默地背,一遍又一遍,天天背,直到参赛,背得滚瓜烂熟。
五月初的一天晚上,比赛在校园的一个小院中举行。一个小平台上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扩音器,一边一溜桌子,端坐着十来个评委老师,中文班的同学全体参加,其他各学科的同学也纷纷前来,会场很庄重。主持人提名参赛同学上台朗读,那些上去的同学都拿着稿读,有的文章也写得太长,读着读着,忽然停电了,李老师拿出准备好的腊烛,点亮了接着进行。我在下面一边观察着上台的同学,一边耐心地等待。过了一阵,来电了,大家的精神为之一振。老师把我安排在了最后,此前他没有在班里说,我也没有告诉别人,当主席台上点到我的名字时,同学们都感到意外。我从容地走上前去,手里空着,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先报告题目,然后朗诵。我满怀激情,又适当地掌握着抑扬顿挫,倾吐着我感恩社会,感恩老师的一腔热情。当我走下来的时候,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们班的同学欢呼起来了。散会后我被同学们簇拥着,赞美声不绝于耳,断定我肯定拿第一。有的同学还说我以前登过台,当过演员。到教室的走廊上,同学们意犹未尽,高兴得把我抬了起来。
第二天,广播喇叭里传出评选结果,我得了第一,还反复播发我的朗诵录音。后来,在学校礼堂的全校学生大会上,我登台领奖,得了一套《红楼梦》。
之后,我又在自命题作文中写了一篇《逗号》,说的是作文本发下来,看到老师在我文章的一句话中添了一个逗号,这个逗号加强了语势,读起来不一样了。由此想到老师的慧心细心,为了培养我们竟如此精心,况且要改那么多的作文,并联想到田野里,那些历尽辛苦的养蜂人,以后老师看到他的学生对社会有所贡献的时候,也会像养蜂人吃到蜂蜜那样甜美。老师阅后批语说我“得了散文之三昧”。我还写了《咽喉要道》、《脊梁》,三十年后一并收入了《新竹集》。
第二年招生,学校打破了按县平均分配的框框,全地区按数统一录取,结果光中文我们县就录了二十四名,听老师说,我们那一届,西平县落榜的学生的分数,比有的县录取的分数都高。
这一学年开学没多久,学校传达了上级指示,省里要对民师学生进行一次统一考试,成绩不合格的劝其退学。这在同学们中间引起了很大震动,好不容易进了大学,要是被退回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都拼命加班学习,晚自习下课好久了,教室里还有不少人在苦读。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很累,有人开始失眠。有个同学说白糖能补脑,能增加大脑营养,于是便纷纷去代销店买白糖沏茶喝。期末省里发下来卷子,我们考的是古代文学,我考了九十一分,全班第一。不过后来也没有被劝退的同学,可能出于多种原因,这事被悄悄放下了。令人想不到的是,传达这个通知没多久,我们下届数学班的一个同学,竟然被吓得上吊自尽了。他是我们县谭店乡人,他自尽被发现后,我也去看了,在学校一座还没有竣工的寝楼的三楼,他悬挂在卫生间的水管上,面朝西北,那是家乡的方向,表情很安祥。我心里说:“老乡,你太想不开了,事情还没有到跟前,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家怎么办,妻儿怎么办?”学校一片哗然,西平同学个个哀伤。还有一个西平老乡,家住酒店,是年轻班的学生,我们还多次在一起散步,他得了白血病,走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出来。两年内,我们送走了两位老乡。
学校伙上的饭好吃,又不贵,我们民师大部分吃五分或一角的菜,每月十四五块钱。因为家中还有父母妻儿,责任田里需要种子化肥农药,我们既是学生又是家长,都在惦记着家。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也是西平的,家中有年近八十的父母,三个孩子,两个在上学,他还有胆囊炎,经常吃汤药。他几乎没有吃过伙上的菜,买了馒头到寝室,吃从家里拿来的咸菜辣椒来。不过也有会花钱的,有一个西平老乡,他母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妻子当过团支部书记,每月的四十一元五角钱不够他花,家里还得给些补贴。有一次往城里去玩,他拿二十元钱往屁股上的兜里塞,装丢了,他没事似的。
数学班有一个同学,我俩村挨村,在一个学校里当民师,一起考上的。他的父亲生病住院,一时没有钱,就向西平老乡求助,我替他给中文班的其他八位同学讲明情况,这个拿二十,那个拿十块,有的拿五块,其他班也出手相助,二十几个老乡凑了二百多元钱,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西平沿铁路线的同学,几乎每星期天都回家。焦庄乡的我们四个,离驻马店最近,往返一元钱的火车票,步行六里到车站,下了车步行十里到家。星期天上午帮家里干半天活,办办该办的事,下午返校。第二学年,在驻马店工作的一个老乡,帮我买了一辆仿永久的自行车,我就骑车回家,骑自行车方便,不仅省了火车票,还不受等车时间限制,走的全是公路,我骑车比较慢,七十里地,需要两个半小时。要是碰上顶风或下雨,得三个多小时,很累的。
每年麦收,是大家最关心的。晚饭后散步,看见麦子黄了,就着急。不知道啥原因,驻马店附近的麦子熟得早,一看见人家收麦,就盼着学校放假。学校也很关心民师学生,从六月一日起放我们一星期的麦忙假,如果天不打搅,六七天时间还是够用的,虽然那时还是人工收割。回到学校,个个都变得又黑又瘦。
最高兴的是偶尔有同学的家属来学校探望,大家都把这当成大喜事,寝室里变得很热闹,争着看嫂子,平时比较开朗的同学,还上前给嫂子说话,开玩笑,其他人在一边乐得不得了。晚上住的自然是教室,下罢晚自习,同学们都争着合并桌子,拿行李,为的是多看嫂子几眼。
最后一学期,有人来我们班,替驻马店地区高中传话,谁要是愿意留驻马店,进地区高中,报一下名字就行。可同学们都挂着家里那几亩责任田,对此不屑一顾。谁承想我们回去三年后,要想进驻马店,得大动干弋,需要地区机关一级的熟人帮忙。
两年时间到了。一天,同学们陆续到学生处交凳子,办理离校手续。我搬着写有自己学号,陪伴我四个学期的那只红色方登,心里酸楚楚的,暗自说:“别了,老朋友!”
离校的时候,同学们都依依不舍,不知相见何年,有的还流下了深情的眼泪。
(庞全林,西平县杨庄高中退休教师,驻马店市作协会员,在《奔流》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新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