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丨陈永济:我们那个年代的“早恋”禁忌

作者简历

陈永济 ,重庆市人,1947年生。1966年高中毕业,因眼疾未下乡 ,1973年成为民办教师。1977年参加高考,为重庆市(理)第1名 ,未中。多次申诉后被重庆市江北师范录取,同时受聘江北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教。1983年考入四川教育学院数理系数学本科(两年制)学习。先后在教师进修学校、重庆电大渝北分校任教。后受聘于重庆市人文科技学院数学系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我们年代的爱情
作者:陈永济

盼望很久的同学聚会,终于决定在2016年5月19日举行了。

这是我们江一中高六六(2)班“毕业”五十周年后的第一次全班性质的正式聚会。我们住在L镇的同学几乎都积极地参加了筹备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联系同学。不久传来一些令人扫兴的消息:XX人来不了,不久又有人说”XX来不了”。但不久还是传来好消息:家住ST镇的全体同学将悉数参加,不久D又告诉大家,远在广东的W将回渝参加聚会。这是特别鼓舞人心的事,因为W在毕业后不久就远走他乡,距今已经将近五十年了。

对于高六六(2)班,还有我,W都应该有特别的意义,尽管这些更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1. 老同学

W是我的最老的老同学之一,从初小到高中,我们都在一个学校,而且除掉高小两年外,我们还一直同班。W还曾经是我姐最好的朋友之一,她俩从初小到高中一直同班。由于我姐的原因,W到我家的次数非常多,又由于时代的原因,我和她几乎没有正面打过招呼,但我们之间还是应该算是熟悉的。

2. 被埋没了的明星

在我的记忆里,W在班上一直是扮演一个并不特别出众的角色。她好像从未当过班干部,我记得她曾经当过少先队小队长,后来上中学最多也就是当过小组长什么的。其实,无论从哪方面看,W都是一个不错的女孩。

她有一头浓密而略带卷曲的黑发,因卷曲而倔强的向上弯曲成小的浪花一样的刘海,一双大而黑亮的眸子,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总带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微笑。她也确实特别爱笑,她的笑声很响,是有点放肆的“格儿、格儿”的、丝毫不掩饰的、荡漾着青春的欢乐的笑。

W还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她遵守纪律,尊敬师长,关心集体。从发蒙一直到高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不错。有个印象在我脑海里特别深,那是在初三毕业时,我姐、D、还有W的历史(政治?)、生理卫生和农业气象都考了满分。我至今还记得老师念成绩时“W,……100、100、100……”给我带来的冲击。上了高中,很多过去成绩还不错的女生成绩都明显下降,而W却始终保持了中上水平。

W待人友善,总是同时是很多人的好朋友。我姐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W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最要好的“闺蜜”。

上高中后,W又成了D的好朋友,在一次讨论D入团的支部大会上,当D受到不少同学的“善意批评”时,敢于面对同学的“偷拳冷腿”,“不识时务”地站起来为D辩护的就是W。但这激怒了我,使我站起来抖露了原本打算“烂在肚子里”的那个对D严重不利的“秘密”。结果D的入团申请未被通过,我也因此获罪于D和W。

我现在有些明白了,应该算优秀的W为什么总是不算突出的原因是什么了,其中很重要的是她把朋友看得很重,乐于当配角。W是被她的朋友们淹没了的降低了亮度的一颗明星。

3. 翠柏常青

我说过W在班上虽然不算默默无闻,却也不算出众,但一天班主任T在班会上的一席让我没摸着头脑的、欲言又止的、似乎又有深意的谈话,使同学们对W“刮目相看”。

我已记不得T当时讲了些什么,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已被各种不点名的批判弄得心慌意乱甚至焦头烂额的我,根本就没把T讲的什么话听进去;二是我的思路根本就不对,因而听不出T的讲话究竟有什么指向。

下课了,同桌的F问我T说的是谁,我一下就慌了,忙问:“T讲的什么?难道又是针对我?”我有些象惊弓之鸟。F笑了:“怎么会是你,难道你听不出来他讲的什么吗?”我更惶惑了:“没听明白,他说的是谁?”F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神秘:”你真没听懂?他说的是我们班有人在耍朋友(谈恋爱),不知他指的是谁。“

我释然了,只要不是又拿什么事来影射我,人家耍朋友关我屁事。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事儿立即在班上炸开了锅。在那个鼓吹“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的年代,那个禁欲主义横行的年代,中学生谈恋爱是大逆不道的事,是明令禁止的。是谁这样胆大妄为?

同学们私下里三三两两、指指戳戳、议论纷纷。大家猜度着,挤眉弄眼地坏笑着……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同学们在议论和猜度中还得到点什么。是某种不可言喻的欣赏?还是某种滿足感?甚至有的坏笑还带着些许醋味。

答案终于揭晓,那对胆大妄为的“鸳鸯〞就是W和班上篮球队的高中锋DZ。

是W,我了然了,当然应该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觉得就应该是她,也只能是她,但我说不出理由。

同学们继续议论着,回忆着,我也尽力的搜索着残存在脑子里的片段记忆。希望找到一些异样的蛛丝马迹。我突然有了发现:

前段时间DZ把作业本上的签名改成了“冰格”这两个说也说不清含义的字,他口里也经常念念有词,甚至什么动作都称之为“冰格一下”,他还有些自鸣得意。“冰格”甚至已经成了他的外号。但就在不久以前,他的签名居然又改成了“翠柏”,而W不知什么时候也改了签名,叫“常青〞,联起来不就是“翠柏长青〞吗?这不应该是偶然的。

我立刻向F公布了我的发现,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于是大家又多了个话题和他们在恋爱的“铁证”,并终于使故事有了些许浪漫色彩。

我近一步回忆,发觉近来无论是W或是DZ,的确都有些异样:不久前,W换了一顶新草帽,帽沿上赫然几个红得艳人的大字:青春似金。她的笑容好像也比过去更加情不自禁,更加灿烂与娇艳。而DZ呢,也一改平常木然的表情,有了更多的兴奋和笑容。

想到这些,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隐晦和暗示、含蓄而浪漫,是我们那个年代爱情的特点。

4. 令我感动的倾诉

在那个年代,W与DZ的“风流韵事”绝非小可,对当事人的影响甚至是致命的。它的继续暗地里的发酵,对W和DZ都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威压。

DZ很快就蔫了,像霜打了的茄子。无论是对老师还是私下里都在为自己辩解,说是W主动找她的,并且W只是给过他一些饭票,而自己完全是被动的,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只是不好推却而已云云。

我相信DZ说的基本上是真的,但对这种极力想摆脱一切干系的赤裸裸的辩解有些不屑,并为W感到不值。

老师也找W谈话了,她承认了一切,并把所有的罪过往自己身上揽。过后,W好像是沉闷了几天,那张始终带着微笑的脸庞上有了些许阴霾,也好几天听不到那“叽叽喳喳”的快语和“格儿格儿”的笑声,但几天后就云开雾散了。然而更令我感动的是几天以后的事。

记得那天我和F在校门口的斜坡上与W迎面撞上,好久未与我们搭过腔的她却突然有点羞涩却又非常认真的叫住了我们,她向我们打听DZ这几天情绪如何,并请我们告诉DZ:这事全怪她,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要想开些,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我和F都愕然了。然后是感动。我已经记不得我们当时对W说过些什么,只是事后把W与DZ一对比,不住地摇头。

DZ是往届生,年龄比我们大两三岁,已经是接近成熟的小伙子了。他略偏瘦,但身高却是我们班最高的,应在1米75以上。在我们那个年代,这已经算是很高的了,像我这样的小男生需仰视才是。总之,DZ已经是一个英气初显的小伙儿了。DZ学习非常努力,成绩在班上也是名列前茅。他是往届生,有十分明确的学习目标,就是考上大学。

他不像我,总是去图书舘去翻一些闲书。他认真钻研课本,还翻阅一些帮助学习的参考书,我第一次看见到专门为高考编写的复习提纲就是在DZ那儿看见的,记得是陕西师范大学编写的。DZ父亲是教师,但母亲却在农村,他户籍随母也在乡下,考上大学就成了他跳出“龙(农)门”的唯一希望。对这一点我深为理解。

DZ是班上篮球队的主力之一,打篮球身高有优势,经常打中锋,投篮命中率还算可以。但偏瘦的身体在球场上却略显单薄,步伐也欠灵活,还缺乏那种一往无前的拼劲,但他还是是绝对主力之一。

DZ天生一副好嗓子,但他自己却没发现,却被俄语老师梁发现了,从此DZ又成了班上的歌手,经常代表我们班上登台演出。但说实活,在口形和控制气流方面DZ却缺乏训练,因此也只能代表班上在学校舞台上一亮他的好嗓音而已。

DZ在班上算“大龄”青年了,为人处事远比我们这些小男生圆熟。孰亲孰疏,孰敬孰倨都有明确区分和指向。在我眼里,他的一切行为都有很强的功利性。说实话,当年年少气傲的我,对他的行为还暗地里颇有些不屑。但老师喜欢他,不少同学也恭维他,但直觉告诉我这些恭维里面真心不多,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表的嫉妒。(见我的日志《“油揍揍”的故事》)

从这些方面看,我又增加了对W和DZ之间恋情的理解。

5. 重见W

2016年5月17日,在同学聚会前两天。下午,W的挚友D打来电话,说W马上就要到了。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兴奋,想到车站去迎接她。并送上一束鲜花,作为五十多年前冒犯她的抱歉和赔罪。但又觉得有些唐突,人家老两口带着孙女儿回来,一个陌生老头献上一束花算什么玩意儿?于是我给F打电话,想找一个垫背的。但F听说D回来了,虽然也很高兴,但显然没有要去接她的意思。不是吗,按约定,第二天晚上我们附近几个同学还要为她接风洗尘呢。

我无奈地挂了电话,可刚放下,手机又响了,是D。她说W已经到她家了。并邀我今晚到她家吃晚饭。她说还邀请了另外几位同学。

走进D的家,由于光线不足,感觉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我原本已经半盲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但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正在站起来的W,并热情地向她伸出了手。

W滿脸略带困惑的笑容,怯生生地握住了我的手。并侧过脸去向D求解。

我高声而兴奋地再次握了她的手,说她完全没有变,还恭维地说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接着又同样热情的与她身边的她的看来还年轻的老伴礼节性的握了手,表示了欢迎。屋子不算宽,人又来了不少,我赶紧往里走找了个到地方坐下,和屋子里的其他熟人打着招呼,并寻找着话茬。

可W还盯着我,同时侧脸小声地问D:“他是谁?我真的没认出来。”我恍然大悟,忙高声说出我的名字,并道出了我的小名,D也在一旁解释。W终于认出我来了,惶惑的笑变成了不好意思的笑。

吃饭了。大家热情地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喝着酒,很是高兴。W坐在我旁边。她知道我是个瞎子,就不时的给我夹菜,让我心里热乎乎的。

晚饭后大家又聊开了。我望着W,略微卷曲的齐耳短发,一双大而亮的眸子流露着内心的坦白,还是那种嘴角向上微翘的笑容,得体的扭住青春不放的打扮。真的,她一点没变。不,如果说变了,那是变得更有风韵了。可她已认不出我来了,我禁不住有些自嘲式的悲哀:难道我真的老得不堪了吗?我变化竟如此之大吗?我敢说,就是在人流如潮的都市里,我也能一眼认出她来。特别是她的微笑。

末了,我叫了出租,把她和她的家人送回了旅店。她接受了我的好意,我感觉很舒服。

回到家里,收到一封微信:谢谢你,永济。

是W。

第二天,我们附近的几位同学请W一家吃了顿很愉快的火锅。

5月19日同学正式聚会的晚会上,W和她的家人受到特别的欢迎,她在晚会上也独唱了一首《真的好想你》。真奇怪,她的歌声温婉深沉流畅,嗓音干净纯正,感情是那么自然而意味深长,又那么坦白直率……

我有些恍惚了,W过去在歌舞方面好像没在我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而今夜,她却唱得那么动人,超过了所有的人,哪怕他(她)们过去是文艺骨干。

DZ也来了,我没看见他与W之间有过什么亲密的接触,也没有什么单独的来往。但是DZ却道出了一个秘密:在W远走他乡之际,曾给DZ写过一封信,鼓励他要振作精神,不要放弃(追求)。那时DZ早已因私下里说了反对1966年高考延期的话,被告发而被赶出学校回到农村三年了。

几天不多的接触,我感觉到她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有同学说W缺心眼,就连这次重逢后有人说她至今还是缺心眼。我却暗地里为W的这种“缺心眼”点赞。也正是这种“缺心眼”,使她活得坦白,直率、快活而安详。

6. 勇敢者

我们的青春年代,是只允许有“阶级友爱”而不允许有“爱情”的年代。但是爱情却像岩石下的小草,倔强地生长着,但却又被无情的拔掉,有的是人为的专横,有的是现实的专横。所以我在一首诗里说(我们这一辈):

没有爱情,只有冠冕堂皇的背叛……

W和DZ的“恋情”是高中阶段我们班唯一段被公开了的恋情,虽然只有“饭票”、刻意改写的签名、写有“青春似金”的草帽这些好像不足挂齿的小事,更没有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样惊天动地的情节,落幕也是戛然而止的轻悲剧,但她却是那个年代的一朵奇葩,朴素而芬芳。女主角W是我们那个年代勇敢地追求过爱情的勇敢者。她爱了,追求了,虽然结局仍然是悲剧,但她“没有背叛”。

感谢上蒼,他让我有过W这样的水晶般透明的同学,还有D、DZ、还有F、L、我姐,还有几任班长、还有整个高六六(2)班。虽然我曾经有过那么多委屈、屈辱和不快活,但我的同学却是我一生的宝贝。

我的眼睛湿润了……

后记:这篇短文早该写出来了,由于眼疾,今天才勉强写完。

DZ在“文革”后当了教师,并参加了大学专科数学专业的函授学习,以优异成绩毕业。最后在一所中学的校长(支部书记?)岗位上退休。他较过去有很多变化,思想深邃多了,功利淡了,生活得充实、平和而幸福。我和他常用微信转贴进行思想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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