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红——故乡纪事039》

我对小红的第一个记忆是在水井边。

那时候,胡家屯所有人都要从一口土井里取水,而跟在大人们身后去井边看打水,是小孩子的一大乐趣。因为大人们用狰狞的面貌多次严厉地警告,我们从不敢靠近那个圆圆的高出地面不足一尺的井口,却每天用从那个井口里提出来的水泡茶、做饭。

那井口里面是什么样的?井里面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这其实都是我们小孩子长期讨论的话题。

瘦猴儿坚持认为那口井是一个大水缸,可是水缸里的水有用光的时候,但井里的水怎么老是用不光呢?

这口水井平时在不用的时候,井口上会盖上一个大木盖子,像锅盖那样的。我们远远地看去,那盖子上实际是不严实的,有一处缝隙的宽度像是能掉下小孩子的脚丫子。有一次有一个胆大的小伙伴在我们的注目下,几乎都靠近了井边,但是他突然惊惶地跑回来。

“井里有青蛤蟆!”他说了一句,很恐慌的样子。

青蛤蟆是我们对青蛙的称呼,我们管蟾蜍叫癞蛤蟆。

井里会有青蛤蟆的事儿,让我们好久闭口不谈那口井,而是在喝水的时候,把水瓢端到太阳下仔细看水里面。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现,蝌蚪也没有,但是喝起来总觉得不如原来的水那么甜。

“井里有蛤蟆么?”有一次打水的路上我问母亲。

“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她只是引用了这句话,很肯定又不像是回答。接着她弯腰下去,将井边公用的那只铁皮“把勺子”缓慢送进井里,听到砰的一声后,单手忽然一抖绳子,然后就双手交替向上拉那根湿淋淋的粗麻绳,“把勺子”就一边淋漓着从井口冒出头来,满满的水。

“把勺子”是一种口大底小的铁桶,容量比直上直下一样粗的水桶要小,一般的两“把勺子”才能灌满一大桶水。

“看见蛤蟆了吗?”跟在水桶后边往回走的路上,我还在问。

“哪有那么多蛤蟆。”母亲就只这一句。

这口土井就在小红他们家后院的墙外。

第一次看见小红的时候是个冬天。

土井在冬天比夏还危险,由于家家户户打水,桶里洒出那么一点水,就被冻成冰。每天每个打水的人都洒出一点,不用多久就会出现从井口向四周逐渐低下去的小冰山,特别像火山湖的形状。冰上都是深浅不一的冰槽,非常的滑。

这个时候,小孩子们更不敢去那井边了,可能没等走到井口就会被滑个腚墩儿。有时候粗心的打水人也会忘了盖上盖子,黑乎乎的井口一言不发,嘴向天空张开着,似乎在等着吃掉小孩子,于是我们只好更远地看着它,继续夏天的那个话题。

“你说冬天蛤蟆会不会被冻死?”

“不会,井里暖和。”

“你咋知道?你又没下去过?”

“井要是冻了你还能有水喝?”

“那这井得多深啊?”

“不深!”这是小红柳树芽儿一样的声音从墙头上发送过来。

她带着大人的狗皮帽子,小脸红红的看起来更小。那样子就像在墙上挂着的狗皮里藏着一个大苹果,仔细看才发现脸下边还压着一截红棉袄的袖子。

小红两只手抄着,藏进棉袄袖子里,我们还看不到她手指上能挠人的指甲。

“你咋知道不深?”

“你等着!”小红往上挺了挺,高了一点点。原来里边一定有一把梯子,她是站在梯子上,才从墙头上露出脸来。小红笨拙地从棉袄袖子里抽出自己的手,手里抓着一个什么东西,她将手一扬,一个小黑点就弧线路线进入井口里,接着我们都清晰地听见咚的一声。

这个声音我们再熟悉不过了,把土坷垃扔进河里就是这个声音。通过声音产生的时间我们能判断出这口井不算很深。

“你扔的是啥呀?”

“杏核!”小红说。

“你这个疯丫头,怎么玩起梯子来了,下来!”院子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那一定是小红的爸爸。

回到家里,水井不很深的念头还黏在我的头皮上。

“小红说水井不深。”

“哪个小红?”母亲问

“就是胡家小红。”

“这孩子,跟她妈一个性格,啧啧!”

我不知道小红她妈什么性格,小红的性格在第二年冬天我就领略了。

那时候家家户户用纸糊窗户,再往纸上涂一些油,就这么过冬。就算有些人家已经开始用玻璃窗了,但是囿于工艺的粗糙,门窗也都不那么严实。所以一到冬天,屋子里的水汽火车头蒸汽那样往外冒,屋顶上的积雪偷偷地往下溜,就会在屋檐下形成钝剑一样长短不齐的晶莹的冰溜子。

用棍子敲下它们,我们冬天就有自己的一种零食了。

那天我敲了两根冰溜子,一只手握着一根,另一手将那根大一些的含在嘴里。冰溜子很硬,很难咬动,但是牙齿在它上边划得滋滋响也是很有趣的。

“给我一根。”走到大门口我正遇见小红。

本来单凭墙头上狗皮帽子下的印象,我是认不出她来的,是她那柳树芽儿的声音和花棉袄让我断定她就是小红。

“你是小红?”

小红点点头,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

“你妈妈啥性格?”我还记得母亲说的话。

“你找打!快!给我一根。”小红眼眉立起来了,感觉上面有霜。

我把没吃过的那根短的冰溜子递给她,她端详了一下。

“不行,我要那根!”她指着我吃过的长的这根。

“这跟不行,我……”我想说我已经啃过了。

没等我说完,她用那根冰溜子劈头向我头上打来。

我的头嗡的一声,冰溜子被打成几段飞了出去,我看见有一段冰溜子变成彩色的飞进院子里去了。

等我缓过神来,眼前哪还有小红,红棉袄已经走出去十几步了。

听说小红病故的消息时我还纳罕了一阵子,像“麻雷子”一样的小红,怎么会那么年轻就耗尽了生命了呢?在我的想象力,她是那种有无限力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挠人的小红。

小红婚后我是见过她的,在路上遇见的,她抱着孩子,那孩子比当年墙头上的她小不了多少,却显得无赖,歪歪斜斜的挂在小红身上。

那次小红的脸色依然是红的,不过不那么水灵了,有点像放久了的苹果,颜色依旧,缺少了光泽。

“这么快就当妈妈了?”我离家久了,好多情况不了解。那次我本来是无心的,但是小红不好意思了,虽然我还是畏惧她的十指尖尖,但想来都是大人了,她不会再像小时候发疯的公鸡一样扑上来。

“又没啥本事,该生就生呗。”小红的回答有些前途暗淡的情绪。

回家之后我才知道我那句问话太唐突。

原来小红是未婚先育的。

她的丈夫是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但是很会讨女孩子喜欢,他俩早早就开始交往了。一次事故中,这个小伙子落下了眼疾,大约是失明了一只眼,于是把恋爱速度加快起来。

就在胡小红的父母还在商议想什么办法把他们拆开的时候,胡小红不配合地怀孕了。

这让我想起瘦猴儿生前被小红挠的时候骂她的那句话。

“你的小孩是小女养的。”

大约这是河北移民传过来的骂人话,意思就是说小红将来还没结婚就生小孩,这在道德中是羞耻的。这句话瘦猴儿是用方言口音说的,显得很恶毒。

这次我还知道小红就是她妈妈未婚先育的产品。

其实那次根本不能全怪瘦猴儿着急骂恶毒话,是小红发作的太狠了点。

那时小红又长高了一些,可能是五六岁或者七八岁的时候。瘦猴儿我们几个在她家墙边玩砸杏核,小红要加入进来,瘦猴儿死活不同意。

“骒马不能上阵!”瘦猴儿说着,眼睛斜睨着小红,还有点挑衅,接着瘦猴儿准备把手里的杏核砸下去。

我亲眼目睹了小红的迅疾,她几乎是和身冲上来,双臂交替挥出,以极快的速度完全笼罩了瘦猴儿的头脸,只听得瘦猴儿在她的笼罩之下,从开始骂娘发展到求饶再到痛哭不已。这一过程还没有把一把勺子水提上来的时间长。

小红挠毕瘦猴儿,自己也气得呼哧呼哧的喘,举着两只手看指甲的损失程度。

她的指甲可能是故意剪的,很尖,像十颗犬牙,林立着。

瘦猴儿的脸左一道右一道,血珠渗出来。

目睹恐惧其实比亲历恐惧还恐惧。

我虽然害怕小红的十指,可那些年至始至终都是小红挠人的看客,这已经足够恐怖了。有一次我俩已经直接冲突上了,可是我不知道她那次为什么没有使用她的尖利指甲。

那一年村子里植树,有人在我家门口的路边挖出许多深坑,他们可能是要将已经长成青年的树移植过来吧,总之那坑是又大又深。

这树坑成了小孩子们新颖的临时玩处。

小红的弟弟和我的弟弟差不多一般大,他们为争一个土坑大打出手,眼见我的弟弟要处于下风,我也出手了。

刚刚平息掉两个弟弟的相争,我觑见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小红从她家的门里冲了过来,三步变作两步,像是弹过来,与瘦猴儿那次的形态十分接近,只是这次她是个大号的了。

我心中恐惧,但为了面子不能逃跑,直接迎了上去。

至今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使用那样古怪的一招。

我一下子从她肩上伸过一只胳膊,从她腋下伸过去另一只胳膊,这是男孩子们摔跤的一种叫“一搂一抱”的起势。

小红被我逼得只好也是用“一搂一抱”的招式,然后我们摔起跤来。

我听见几个懂点事儿的哥哥们不怀好意的起哄,我觉得被我抱住的小红肉太多,左摇右挪也不能撼动她。我想只能使用“兔子蹬鹰”这招,不料我被她死死抱紧,无法施展兔子蹬鹰。

这时我们已经扭斗到土坑边,我灵机一动。

我先是向后一仰,我和小红抱着掉进土坑里,随后是我们自己脚下扬起的土盖了我们一身。

到了坑里我们双方松手,算是平手吧,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向自己的脸上摸去。

我的脸很热,但是不疼,小红这次没有使用她的指甲。

(20190625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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