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石 ▏玄龙门阵:木板墙之手
作者 ▏雨天石
锦江河水哗啦啦流不尽,
成都壳子叭哒哒冲不完。
——成都人今天摆玄龙门阵
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是一个个口耳相传的年代,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甚至连看黑白电影,都是犹如打牙祭那般难得的幸事。
夏秋之际,老百姓吃完晚饭后唯一的消遣,莫过于抬起小板凳,围座在院坝里头扇着蒲扇听张大爷、弯婆婆摆龙门阵。
那二年老人们冲壳子,无非都是把胡子须须上的那丁点“饭颗颗”拿起出来像打锅盔一样翻来翻去的摆。摆的都是“石室巷的麻脸子背娃娃”、“六十四打叉,女吊颈鬼把脑壳端下来梳头” 、“秀才夜遇狐狸精”、“僵尸鬼半夜出来抓娃娃回去磨成豆腐”之类的鬼故事。
大热天的摆得我们这些毛桃子娃娃背上都在直见冒冷汗,生害怕遭鬼抓起去吃了,只顾往人堆堆里头钻。
现在而今眼目下,手机普及了,连两三岁的奶娃都会刨起上网耍,恐怕莫得哪个娃娃会怕鬼了。
热天家,还是想摆一下镌刻在记忆中的那点龙门阵。
今天我要摆的这个龙门阵却有点玄,但却是我当年,亲身经历的真实故事。
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一九五三年五、六月之交的一天,成都老南门上池北街十六号的院坝里头。
中南大街与下南大街交接处往东是东桂街,往西就是成都大名鼎鼎的文庙前街。上池北街就在文庙前街的腰杆上。走进上池北街,快要抵拢上池正街的时候,就会看到左手边有一口井,井台是用红砂石版铺成的,当时成都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安装自来水,这个井就是周围居民日常生活的公用水源,淘米、洗菜、洗衣服乃至洗头、冲澡都在井边完成。井台的背后就是上池北街十六号。按现代人的眼光,上池北街十六号,其实就是一个聚居着十来户人家的大杂院。
说是院坝,但它并不是四合院那样的天井坝坝,而是在张公馆大门两边,修建起了两排民居,形成的一个通道,这个通道型的院坝,宽大约五米。从进院坝的第一家算起,到张公馆大门,深大约有二十五、六米。
院坝里头第一家住着一位“恭”的太婆, 因为“恭、弓“同音”,射箭的弓自然是弯的,所以大家都喊她“弯婆婆”。记忆最深的是弯婆婆基本上天天都在她的家门口做布鞋,她先在小方桌铺上一层布,然后用二指头在碗里扣一坨饭,放在舖好的布上,然后用手指把饭压成糊,覆在布面上,遇到还有多余的饭糊,弯婆婆就用手捻起来,再直接喂进自己的嘴巴里头吃掉,接着再这样铺第二层布……。
院坝里,有一家做担担面生意的姓张,因为他买的是豆花面,院坝里的邻居都喊他叫“张豆花”,他有一个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的取名“叫花”(当时,“叫花子”就是沿街要饭的“讨口子”、现在称“乞丐”)。
其实“张豆花”按现代人的分类就是“大众厨房”。当时成都人每天煮饭都是“杯杯米、把把柴”,一般人家,基本上不会储备米和柴,到了要煮饭的时候,才到街上去,买几合米(比升更小的计量容器称“合”,但成都方言为“各“的音 “guo”),再买一把柴,回家煮饭。院坝里头很有好几家人,都是每天只有中午烧一次火,把一天的饭都煮好,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张豆花就要出挑子——出去卖豆花面了,开张买主几乎都是院坝里头的街坊邻居。煮上一碗豆花面,再请张豆花用煮面的水把饭冒热,面和饭都有了,自然也就省得自己烧火煮饭了,还可以节约买柴火的银子。很有可能,现在的“成都冒菜”就是由此种方法而发展起来的喔。
一碗传统的豆花面,白生生的嫩豆花,盖在柔软的面条之上,再配上几片碧绿的白菜秧,浇上红亮的熟油辣椒、撒一点点扑鼻的大红袍花椒面,微黄带碱的面条、白嫩的豆花特有的清香、加上几颗青悠悠的葱花,麻、辣、滚烫、鲜香扑鼻,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刘婶婶一家是院坝里比较有钱的大户人家,房子是他家自己修的,青砖砌墙,还是当年极为罕见的二层楼,堂屋门对着院坝,刘大爷天天就只做一件事,在神龛前烧香磕头,烟火缭绕,磬声清脆悠扬,神龛正中央“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金闪闪的,这也是我还没有上学前,就耳闻目染,学会认识的几个启蒙之字。
严家是拉架架车,靠出卖苦力挣钱糊口的人家,他的儿子叫“丫头儿”,别看名字有点“嗲嗲“的,但这个“丫头儿”却是我们院坝里头的“山大王”,他从他老汉身上得到真传,不光有力气、而且胆子还很大,但凡打架、爬树、翻墙,都离不开“丫头儿”的身影。
张家公馆,是十六号院坝里的核心,公馆的当家主人,我们谁都没有看见过。据说,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团长之类的大官儿。
张公馆是一个四合院,青砖黛瓦、花窗镶嵌着彩色的压花玻璃,房屋地面面高出天井一尺多高,每间屋子都铺上木质地板,显得十分洋气,拱门高大气派。进入公馆大门,天井中央就是一个大花台,鸡冠花、万年青簇拥着一棵巨大的石榴树,花红叶绿,春华秋实,入秋树上挂满红彤彤的大石榴。
石榴香甜多籽,寓意着辟邪趋吉、团圆幸福、子孙满堂。
石榴 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内容无关
面对张公馆大门右边第一家是院坝里唯一间草房,接着就是李姆姆家的一排房子,房子共有五间,她们家是做炒货生意的,也是我家的房东。
她的儿子叫永坤,我们喊他永坤哥哥,他人高马大,长得很帅,一般不和我们这些毛桃子娃娃耍,李姐姐长得也很漂亮,有一对长长的港式毛根儿。
我家租她家的房子,有十多平方米,其实是一间大房子,中间用木板隔断了,就成为两间。为了进出方便,我家住靠院坝的前半间,后半间就是李姐姐一个人居住。
今天要讲故事就发生在我们租住的间房里,十多平方米的住房对于一个四口之家来讲确实是非常非常的狭小,屋里正面对着门,靠着木板隔墙,安了一架大床,床是在东丁字街旧货舖买的,以前地主家使用的雕花架子床,床头就是一个装粪便的有盖马桶;进门的左角是一架行灶,门右边一张大木桌是吃饭、睡觉两用的,四口之家,家里显得非常地拥挤。
但是,这种拥挤不堪的住房,并没有影响我们欢乐、自由、多趣的童年生活,院坝里有很多儿时的伙伴:冬瓜、青蛙、仔仔、丫头、叫花、四桃…….。
春节划甘蔗、吃春卷、去皇城坝看烟火架、晚上电灯杆下搧符(用废纸叠成的三尖角)、赢洋画、滚铁环、去皇城抠黄泥巴捏手枪,做坦克……。
一九五三年农历七月半前的一个下午,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天刚擦黑(黄昏,和往天一样,吃完晚饭,院坝里就已经开始围起圈圈,开始摆龙门阵了,我也不毫不例外地座在人堆堆里头,刚座了一会儿,我就想拉尿,那个时候院坝里没有公共厕所,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茅房,在张公馆后面的南康里的一块菜地边,由于经常听“鬼”龙门阵,天刚擦黑,一个人就不敢出后门到南康里上茅房了,于是就在家里的马桶里拉,突然,从马桶后面的木板墙缝里伸出来一只手,顿时吓得我连尿都还没有拉完,提着裤子边喊边哭地跑回院坝里头。
木板墙之手
我妈妈连忙跑过来问我,出了啥子事,我结结不拉惊慌地,反手指着屋里说:“手、手……墙上有手”!我妈妈马上进屋一看,除了满地的一滩尿水,墙上哪里有什么“手”呢?
陶嬢嬢走过来问我,“手”是从木板隔墙缝里伸过来的嘛?正在这个时候,李家姐姐提着水桶,披头湿漉漉的头发正在往她家走,原来刚才李姐姐并不在她房间里,而是在井台上洗头,她屋里头根本就没有人。
闫伯伯还仔细检查了木板隔墙,墙上虽然有一些缝隙,但是根本就不可能有手能伸得过这些小缝缝。
街坊邻居,涌进我家,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米,往放马桶的墙角撒,刘婶婶点燃香、弯婆婆送来纸钱,丫头儿敲响铜洗脸盆,一时烟雾缭绕,叮叮咚咚,试图把“鬼”赶走……就这样折腾到半夜。即便这个样子“驱鬼”,那一晚上我还是不敢闭上眼睛睡觉,那只“手”好像随时就会出现一样。
这件“闹鬼”的灵异事件,一直是罩在我心中的阴影。
记得我那年国庆节,早上刚刚起床,我妈妈就给我说:“毛毛(我的小名),今天是过国庆节,给你煮了一个鸡蛋,你拿到,到人民公园去耍,去梭一下梭梭板”。
当年人民公园的儿童乐园刚刚安装起滑板,我们院坝儿里的娃娃都很想去梭一下。
那个年头,只有每年过生日才能吃到一个煮鸡蛋,今天,既可以去人民公园耍,还有煮鸡蛋吃,当然喜欢得不得了。但我拿起鸡蛋,却站在门边上不往门外走。
妈妈问我:“你咋个不走喃?”
我胆怯地小声回答说:“要走过石室巷过,我怕麻脸子”。
妈妈说“青天白日的怕啥子嘛!”
但是我还是站着,不敢一个人出门,莫得办法,我妈妈只好牵着我,把我送出石室巷。
确实,当时石室巷里有一座石刻的土地庙,上面还挂满了红布条,香火旺得很。等长大了点,我再去看,天啦,这个土地庙小得可怜,只有一米来高,里面供的是一个石刻的土地公公,根本装不可能装下一个人!
但当时一提起“麻脸子”我们却怕得要死。那天,我从人民公园回家,还硬是绕道文庙后街,也不敢走孟家巷,因为这条巷子里面没有住家户,更窄、更阴冷,再经下南大街从南康里回家的。
这件“闹鬼”的灵异事件,其实还给我的父母心中也产生了严重的阴影。后来他们决定必须要搬出去住,远离那间闹过“鬼”的房子。
经过三年多的省吃俭用,口攒肚挪,终于在亲戚朋友的资助下,从泡菜坛子里如愿以偿地捞出一笔钱,买了些木料,在南府后街城墙上,自己修建了两间穿斗结构的“瓦房”。
修建房子的方法非常特别:没有请一个泥水匠,而只是请了父亲的几个木匠师兄来帮忙。
建房开始那天,我一直守在工地上,他们先在地上画了一个房架的小图样,然后照图量尺寸,锯木头、打榫头,再把屋架排扇在地面上斗好,最后由两个人用粗绳子在一边拉,另一边的人用竹竿顶,两间房总共三个排扇,多半天就把房架子立起来了,然后上横梁、钉椽子、包括盖瓦,只用了三天,两间“房子”就完工了。
后来我妈妈还带我去走马街房管局,办理了房产证。房产证上面写着:“南界已立柱、东界已滴水……”当时我读小学四年级,我能认识这几个字,但弄不明白啥意思,反正有自家的房子了!
很快我家就搬进“新”房子了,但我依稀记得刚刚搬进去的时候,除了房顶有瓦以外,房子的四周围除了木头柱子外,一点“墙”的影子都没有。
住进去以后,就是每天到城墙下面的石粉厂捡丢弃的竹篾包装袋,拿回来钉在柱头上,房子才慢慢地披起了一件鱼鳞一样的外衣——我家房子的“墙”就是这个样子。好在当时几乎没有小偷,这些竹篾包装袋的鱼鳞“墙”,却能给我们家带来了一点温暖。
搬到南府后街城墙上的房子不久,与我相差十岁的弟弟终于出生了!由于出生时正逢一场大雪,所以就给他取了一个“老雪”的小名。至此“木板墙之手”的阴影才从我家消散殆尽。
美国卫星拍摄的老房子
摆龙门阵、冲壳子就是这个样子,从老南门上池北街一脚就杀到新南门城墙上去了。
前几天,我的小学同学,送给我一幅“美国卫星拍摄的成都卫星图片”,这个全世界最危险的战争贩子,把我家在南府后街城墙上修建的房子都拍摄到了,居然还如此清晰!
如今,我国第一个实现在月球背面登月,还实现火星绕、落、登陆一次成功,世界之最,中国科技如此之发达,善良的人们千万不要被灵异的阴影所笼罩,伸开双臂迎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