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飞舞的大学

我怀揣五十块钱,来到散发着古城气息的绍兴,开始读我的大学。那是1987年的9月。五十块钱对于我家来说,是个沉甸甸的数字,它背后的画面是:当我张口向父亲要这笔钱的时候,他的脑袋有些发涨,这从他揪头皮像揪乱稻草这个动作里可以看出。父亲只好又拉了满满一车早谷去粮站,回来后他把钞票一张一张数给我,几张五块面值的纸币,被他数得极其复杂和令我讨厌。
压得我抬不起头来的,还有大学的名字——绍兴师范专科学校,四个词语,无论联合还是分散,叫起来都是底气不足的。“绍兴”注定了我不能远走高飞,它离我家才五十里路,这个一贯被我们叫做酱缸、酒缸、水缸的地方,它的上空打个天雷,就能震着我家的屋顶。“师范”在当年被人们另眼相看,当时师范学校招生时,是降低十分分数来诱惑我们的;“专科”是分数不够的证明,那么它自然只能戴上一顶令人头痛的“学校”帽子,明显透露低人一等的寒伧。从小学到大学,“学校”竟至死不渝地与我形影相随。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除非我敢打破这只好不容易捡到的“铁饭碗”,可是,我们一家的希望全装在这只碗里。
大学确是大了些。然而她再大,也掩盖不了我心头的缺憾。还记得,高中时教我们政治经济学的年轻教师,是刚从大学镀了“金子”回来的,他把课讲得满堂生辉,在课堂上不时鼓吹大学生活。他说大学真是个好地方,想谈恋爱就可以谈恋爱,他说大学生舒服啊,想睡懒觉就可以睡懒觉。恰好那时爱情的种子已在我心底萌芽,而睡懒觉又是我一惯的爱好。他说得我们满堂欢笑,像赶蚊子似地赶走了我们身上的疲倦。他最后归纳大学生都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说得我们心旌摇,拚命苦读,立志非要考上大学不可。
事实面前,大学天堂般的神秘,肥皂泡一样不攻自破。当时义务教育已全面普及,而乡镇中学师资面临严重缺乏。于是,绍兴师范专科学校因时制宜,将学制从三年缩短到两年。我们碰到了这个节骨眼,不得不接受强化训练,然后像撒豆子一样遍播于乡镇初中。这么说来,我们是师范教育的速成品。
我们一贯在农村土生土长,像刚分蘖的瓜秧,身上还沾着破土时的泥巴。初进大学的我们,身上不仅冒着土气,还透着一股傻气。好在我们已牵出了户口,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背着大米和干菜上学了。因为两年后就要冲向教育的最前沿,所以国家对师范生有特别的照顾。学校每月发给学生三十斤饭票。这数字也算可观了,但相对于我们当时的胃口,特别是男同学不断增长的饭量,依然是个虚空的概念。我们每餐都要吃四量米的饭,倘遇着外地同学打着访友的名义前来打秋风,那就得寅吃卯粮了,所以我们的饭票始终跟不上日子的脚步。
饭票断档的日子里,倒也感觉不到多少痛苦,因为我们男生大多瞄准了饭量小的女生,她们每个月都能省下不少余粮。于是有男同学厚着脸皮向女同学讨饭票,也有女同学乐善好施主动送男同学饭票。以饭票为纽带,由物质上升到精神,男女同学就慢慢开始谈情说爱了。那时候,学校对学生谈恋爱睁只眼闭只眼,但学生恋爱速成的最大好处,是达到了男女同学间饭票的平衡。虽然毕业时大多收获了失恋的苦果,许多爱情在分别后淡化为友情,但比起成长,比起身体和观念的蜕变,吃一个苦果又何足挂齿。
饭票之外,学校还定期发给生活费,虽然数目远没有父母供给的多,但我们穿着校服在大街上飘荡时,脸上呈现的俨然是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的那股神气。我们自以为是,我们得意洋洋,倘有人问我们的身份,“绍师专”三个字扔过去,颇有点像后来流行的“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子。最让人得意的是过年,学校竟发给我们烟票和油票,让我们提前享受教师待遇。烟是“大重九”,油是“芝麻油”,尽管购买还需要自己掏钱,然而这却是居民与非居民的区别,师范与非师范的不同。这就是那时候的师范生,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师范的教育,似乎并没有从中学教育脱胎换骨出来,因为要速成,只能用复合肥料。那些曾经教过中学生的讲师或教授,也依然改不掉他们严厉认真的教育思想,唯一可爱的是,他们对课堂上学生的心不在焉往往视而不见,且对枯燥乏味的课程讲得那么怡然自得,这着实感动了我们,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和意志啊。感叹之余,我们在课堂上摸索出打瞌睡、看小说、聊闲天等等小动作,百无聊赖的时候,神经质地在笔记本上翻来覆去涂写“绍兴师范专科学校”,教心理学的老师后来曾以此为例,分析出我们内心深处的大片空虚。
我的那位萧山同学有一次是真的撞枪口上了。那天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他难敌瞌睡虫的袭击,老师在上面一开讲,他就伏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老师肯定看到了,只是不说。然而偏偏上课不久,他的父亲前来探望。他的父亲就站在后门外,头和脸试图从琉璃框里挤进来,他就那么一直朝里盯着,看着儿子投入的睡觉,看着老师投入的讲课,全班同学看到这一幕,都替这位兄弟捏着一把汗,好在他的父亲终究没有冲进教室来……
考试其实并不可怕,我们从来没有为考试犯过愁,因为总有女同学会认真地把课堂笔记整理得一字不漏,临考前两三天,大不了通宵灯火通明,大抵会收获一个有惊无险的圆满结局。
学校的许多设想往往是一厢情愿,比如晨跑。大冬天我们恋上了那张床,学校却规定每生每周需跑四天,并进行考核,由班干部在半路分发跑步券,超过时间不再恭候。为了一周四张跑步券,我们真是挖空了心思,先是坚持跑了一周,后来终于懒得起不来了,便麻烦坚持跑着的同学,在发券的时候弄几个来回,骗完班干部手中的券。再后来,班干部也懒得起来,干脆在寝室里把券直接发给了我们。最后,我们足不出户就有了跑步券,而薄雾弥漫的马路上,晨跑的除了城市里锻炼的老头老太,已见不到几个学生了,学校的强身健体计划终于被我们的狡猾粉碎。
我们的梦想总是与现实发生碰撞,到现在就凝结成心里的一个个缺憾。学校从我们进入校园的那天起,就号召我们报名参加各种选修,我竟心血来潮报了个舞蹈班。我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能学会跳舞,那么以后在学生面前也多个资本。第一次参加选修课,女同学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当她们邀请我们一起跳舞的时候,我们的屁股却钉在凳子上提不起来了。我终于被拉进舞池,却感觉像是被拉上了刑场。我很快就找到了退怯的理由,认为自己是从田畈里出来的,自己的脚习惯于走田塍路,这舞蹈学下去肯定是邯郸学步的下场。于是,倾刻间,下里巴人战胜了阳春白雪,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舞池。
“有始无终”四个字,像一条绳子,贯穿了两年师范。比如读英语,比如练书法,比如学摄影,大多半途而废,半生不熟,有良好的开端,没有成功的结局。那时候流行一首歌叫《三百六十五里路》,“有多少三百六十五里路呀,有多少春夏秋冬”,这歌词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当初喜欢是因为它的旋律,现在回味,徒留青春远逝的伤感。
后来终于发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丑小鸭终究成不了白天鹅。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一门心思研究起我的头皮来,我的头皮从来没有那么痒过,尽管从踏进大学校门就一直在痒,但它现在已达到奇痒无比的程度。于是,我决定洗头,宿舍楼下就有水井。我用兰溪牌肥皂搓出大堆的泡沫,泡沫在面盆里漂浮,漂浮,漂浮……泡沫破灭,露出脏水,水面上活跃着细细点点的小生灵,它们跳跃着,它们挣扎着,它们竟是虱子。虱子,我曾经深受其苦的虱子,已经消声匿迹的虱子,代表肮脏的虱子,它们竟然卷土重来了。这是倒霉的,这事要传散,怕要笑掉同学的大牙。我虽不是阿Q,但虱子分明是虱子。此刻,我的头顶是千丝万缕的惭愧。还好,当我察看同学的脸盆时,发现里面漂浮的也是虱子。我终于舒出一口气,因为不仅阿Q有虱子,王胡也有虱子,小D也有虱子,我们都有虱子。
两年大学,在一个个瞌睡中混过去了,在一场场电影里划过去了,在一本本小说里流过去了。还没告别虱子,我就上了大学。意识到自己要认真读点书的时候,学校已经无情地将我们推出了校门。如今,当我趴在记忆的窗口,回望师范生涯时,看到的依然是“潦草”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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