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骂
农家的日子，真是有色有声的。这声音，自然有鸡狗鸭鹅猪发出的各种声音，有杀猪搡年糕哭丧哭嫁发出的各种声音，有扁担尿桶锄头铁扎等撞击的各种声音，只要你肯仔细去聆听，都是耐听的，耐听的就是动听，不耐听的就成了噪音。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声音，也时不时会在村庄里突然响起，与“喊皇天”有过之而无不及，村里人不仅可以听，还能围扰来看，那就是乡村独特的一道风景——村骂。
村骂，大抵就是妇人的专利。妇人，主要是指农村里旧式的女人，好像嘴巴的功能与众不同，舌头的翻飞非同寻常，所以大抵都会村骂这一招。男人宰相肚里好撑船，几乎没听说有会村骂的，男人是另一种方式，用拳头说话。
农村里，会村骂的，就长得比较泼，所以叫作泼妇。不会村骂的也有，但毕竟稀少，因为她不会村骂，就进不了泼妇的行列，就常常落到弱肉强食的下场，吃的亏慢慢多起来，受的气让“肚皮水刮裂”（方言），她也不得不泼起来，而泼起来的标志，就是也能来一两次村骂。
村骂是一门艺术，且不是简单的艺术。村骂需要功底，至少要骂得声如洪钟，所以肺部要有点气功；至少要骂得一只只耳朵凑近来，所以要有点感染力；至少要骂得像葡萄一样成串成串，所以要有丰富的词汇。除此，还要有一张快嘴，懂一点音律，会一些舞蹈，这些都必不可少，缺一样，村骂就达不到炉火纯青的至高境界。
村骂不是无来由的。它的发端一般为自家的利益受到侵害时。譬如，一群拳头鸡突然少了一只，怀疑是被馋嘴的邻里偷杀吃掉；或者，邻里用一把瘪谷骗走自家的母鸡，母鸡懵里懵懂在邻居家下了十来天蛋，每天蛋留鸡回；或者，竹园里的春笋一夜间被拗了嫩头，眼看到手的笋干就此“放了汤”（方言，化为泡影）；或者，有长舌妇在村里嚼舌头，说自己与村里某某男人有那种两腿间绘声绘色之事；或者晒在窗外的鱼干被人钩走；等等，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论损失也只能算是小损失，伤不了皮毛，但就是胸中的一口气窝得发涨，于是就要破口。也只有骂，仿佛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好惹的，不是苁头苁脑的。就通过恶俗污秽的语言，刺激四邻八坊长记性，以后别再做缺德的事情，但骂起来总是气势汹汹，得理不饶人。
通常，村骂需要挑选在人多的时候，人多了，宣传效果好，可以让大家作自我检查自我对照，也让人家同情自己的冤屈，收获一些同情之声。所以，一般吃中饭吃晚饭的时候，冷不丁就会传来歇斯底里的村骂声：
“倷（你们）听听，有嘎勿要脸个东西，/把伢（我们）只鸡偷走了，/要吃得烂肚肠嘞，唉（上声）！/要吃得生癌症嘞，唉！/要吃得短寿命嘞，唉……/有嘎勿要脸的活畜牲个，啊（上声），/把伢只鸡偷吃掉了，/要吃得你梗喉咙嘞，唉！/要吃得你屙不出嘞，唉！/要吃得你断子孙嘞，唉……/有嘎种斩头斩脚个啊，/有嘎种呒爹娘养个啊，/有嘎种倒灶人家个啊，/有嘎种断种人家个啊……/你个断种绝代唉，/你个斩头斩脚唉，/你份倒灶人家唉，/你个死爹死娘唉……”
这是普及版，连我们小孩子后来也能学这种口气，在孩子间开起玩笑来。但就是这个通俗版，也实在水平不低，排比的气势，华丽的语言，变换的句式，很能让我们学得些语文知识。但这样的骂还是有点文，不过瘾，我们依然觉得不好听，也不好看。
最好听的村骂，是那种带着哭丧的村骂，骂词里掺了许多叹词，听起来有点像哭死人，令人鸡皮疙瘩，但毕竟比前一种更加抑扬顿挫，变化多端，具有一种凄惨的乐感。还有就是关于男女之事的村骂，是略带些颜色的。通常听到这样的村骂，我们就会捧着饭碗跑到门外去听去看：
“啊呀——我是个——勿要脸啦——/我么——是同伽（他）轧过——，姘头个啦——/我么（伴呜呜哀哭），同倷（你）男人，轧过个啦——/我么（伴呜呜哀哭），同倷爹爹，轧过个啦——/我么（伴呜呜哀哭），同倷爷爷，轧过个啦——/你晓勿晓得——/个种事体，你勿好同人家话个——/话出来你也勿光荣个——/我是你的娘，你晓得个——/我是你的婆，你晓得个——/我是你祖宗，你晓得个——/啊呀——我个娘哎——娘啊——/我个冤枉，冤枉啦——/啊哎——我个娘哎——娘啊——/你倒话话，清爽啦——/啊哎——我个娘哎——娘啊——/嚼舌头，要天打雷劈个啦……”
她这样通过自骂，竟把人家的三代都“轧”了一遍，还自己做了被骂者的长辈，占了上风，真是一张利嘴。持这种腔调村骂的人，一般席地而坐，作欲哭无泪状，眼睛，手指，口气，一律地朝着被骂对象所处的方向。我们喜欢看这样的村骂，是因为里面还有丰富的情节，那泼妇大体会哭骂一阵，然后对劝解她起身的人诉说一桩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诉说中就能知晓她到底在骂谁了，知道某人与某人轧过姘头，某人与某人她看见过，等等，在我们的口头，就又多了一个生动的故事。
最好看的，要数那种手持道具的村骂和手舞足蹈的村骂。手持道具的村骂，那样子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的。一妇女，独立庭院，左手一块砧板，右手一把菜刀，以刀击板，咚咚有声，骂一句，敲一下板，又骂一句，再敲一下板，敲敲骂骂，骂骂敲敲，自伴自骂，好像那被骂者顷刻间就碎尸万段，既被杀，且又斩碎，那么气也就慢慢地顺了。手舞足蹈的村骂，最大的特征是上蹿下跳，身体往上一纵，手臂向前一指，一句刻毒的骂词像痰一样飞出去，且骂且进，且骂且退，好像全世界唯有她最吃亏最冤枉。
通常，村骂无具体所指，不点名道姓，骂得糊里糊涂，也让人听得糊里糊涂。要是含沙射影，这些“沙子”越聚越多，一不小心把“影子”的真实面貌说出来时，那真有好戏看了。因为像猜拳一样，找到了对家，碰到了对手，形成两张嘴巴对骂之势。你骂我“狗×生”，我骂你“烂人×”，你骂我“万斩万剁”，我骂你“挨千刀的”，很像拉锯，你拉过去，我拉回来。对骂的时候，我们小孩都跑出去看，因为，一般地，两妇人骂着骂着，便要动用武力，以决最后一胜，于是你挖我脸孔，我抓你头发，以至于滚落地上，争个你下我上，活像一出斗鸡的画面。这个时候，双方家里的男人也坐不住了，孩子也跑出来，本来要好的两户人家，就开始了正式的“战斗”，我们叫作“讨相骂”。最终发展成血淋淋的械斗，有的还惨不忍睹。两户人家“讨相骂”的时候，村里有威信的人就会站出来劝架，男人劝男人，女人劝女人，息事宁人，总能听到厉声呵斥，如“倷好省个 ”、“好省啊好省啊”、“把伢省省歇啦”等等。这种村骂的结局，往往事与愿违，所谓“介要寻事”，违反了村骂的规则，是小题大做了。
村子里村骂的声音，总是三天两头会冒出来，大家听得耳朵皮都要起茧。一妇人骂了第一句，我们已经猜准了她的第二句，我们竟然用这个来打赌做游戏。特别会村骂的，本人手脚也不是很干净的妇女，其村骂的效果总是适得其反，叫你骂归骂，骂了也白骂，鸡照样会少一只，竹笋照样拗你没商量，更绝的是你今天骂了街，第二天早上起来，你将伤心地发现你家的看门狗失踪了，你家的猫成了一只死猫，叫你气得喊皇天，呼天抢地，而人家却在背后窃喜。所以泼妇的命运大多不济。
现在村子里的村骂声已经不流行了。大家都围着机器赚钞票，田里地里也见不到人影，六畜兴旺成了贫困的象征，所以偷鸡摸狗的事情也销声匿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成了历史，男欢女爱的事情也见怪不怪了。所以，现在的妇女同志，没了村骂的内容，时间一长，大家都不想骂，不愿骂，也不会骂了。
善哉！善哉！本来嘛，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
选自弘虫《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