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艺术》:米兰·昆德拉的不确定性世界,科学、哲学及小说
不确定的世界
不确定性问题专家纳西姆·塔勒布,写过《黑天鹅》《随机漫步的傻瓜》《非对称风险》,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阵研究“不确定性”问题的热潮。
这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不确定性”是一个新兴的话题。其实对不确定性的认识,很早就开始了。其中有一位研究者,可能你没有想到,他就是写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
黑天鹅、不确定性、随机性、人生、小说
昆德拉认为,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不确定的,执着于用因果论去理解世界的人,注定会雾里看花,越活越糊涂。好在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有一个理解不确定性世界的工具,那就是小说。
昆德拉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人。今天村上春树是怎么受到追逐的,当年的昆德拉就是怎么受到追逐的。这当然有小资风雅的追逐动机,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昆德拉不但是一位小说家,还是一位思想家、哲学家。
当然昆德拉本人是不承认这些大标签的。他自称小说家,连作家都不承认,因为他认为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外界尊重昆德拉的谦虚,但还是把另一个标签安在了他头上,那就是小说理论家。昆德拉不但小说写得好,他还研究小说的本质是什么,怎样才能写好小说。
《小说的艺术》就是这样一本研究小说功用的理论书籍。全书只有5万字,由7个不同的部分组成,包含小说写法、书评、访谈,甚至还有个字典。
昆德拉写小说有个特点,喜欢用类似于音乐中“复调”的手法,多角度多线程推进情节,这跟他本来也是个音乐家很有有关。
而且昆德拉的小说,往往就是由7个部分组成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这样,《笑忘录》是这样,这本《小说的艺术》也是这样。昆德拉说,这不是迷信或者巧合,7是个神奇数字,不管我怎么开的头,最终的作品总是会分成7个部分,那就只好任由它发挥神奇作用了。
观察世界的三种视角
昆德拉说,欧洲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之后,神权退位,个人主义思想兴起,人们开始重新理解这个世界。科学和哲学,成为观察世界的两个主流视角。
还有一种视角是艺术。但是对普通人来说,音乐、美术、雕塑这样的艺术方式,用来陶冶情操还行,理解世界就差点意思。它们反映的都是静态的时空,表达不了世界的复杂性。
《生活在别处》
但复杂性正是小说可以发挥特长的地方。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提供了一种动态的观察视角,它可以跨越时空,多线索交织。它有宏观构架,也有细节描写。它有冷静的场景描述,也有生动的人物对白。它可以在我们脑海中构筑一个连续的画面,让我们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仿佛自己重新活过一遍。
所以第三种观察世界的角度,与其说是艺术,还不如说就是小说。
昆德拉于1986年出版了这本《小说的艺术》,但是直到今天,我们依然离不开小说。技术上我们有了音频、电影、电视、综艺节目,但是要讲好影视故事,给人启发,还是需要一个小说作为故事蓝本。
所以说小说具有不可替代性,它是最普世的理解世界的工具。在具体讨论小说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前两种观察世界的角度,科学和哲学,看看它们存在哪些不足。
科学的视角
从科学的视角出发,世界必须是确定的。如果不是,科学家们就如坐针毡,必将确定之而后快。
但是对我们普通人来说,科学有两个问题,阻碍我们理解这个世界。
一个是丰富性的问题。比如,水是什么?科学的回答是H2O,除此之外,就是冰点、沸点、溶解性之类的相关概念。有用吗?确实有用——水烧开了,我们知道水到沸点了,它会变成水蒸气。
可是这些知识够用吗?不够用。生活中水的场景可太多了。水是我们沐浴时丝滑流过身体的抚慰,水是我们口渴时喝到的甘霖,水是我们逆行时扑打在脸上的雨雪。这些都和H2O所代表的的科学没有关系。
哲学家艾蒙德·胡塞尔指出,在伽利略和笛卡尔之后,科学已经把世界缩减为科技和数学探索的一个简单对象,把具体的生活世界排除在视线之外了。这当然是有问题的,我们对这个世界有全方位的理解需求,但是科学只能提供给我们很少的一些切面。
科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笛卡尔
科学的另一个问题,是它有一种追求确定性和因果论的倾向。这种倾向,用于研究客观规律,感受物理世界或许有用,但用于研究我们自身,研究主观感受和个体心理,就找不到着力点了。更糟的是,科学好像有一种排斥个体需求的本能,科学家也乐于把自己装扮成不同于普通人的优越物种。
但是今天的科学界已经意识到,因果论是不足以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的。即便在客观物理世界中,确定性和因果论也经常解释不了观测结果。
在纳西姆·塔勒布看来,客观世界更像是概率主导的,随机现象比因果论更符合世界演化的真相。
所以科学界也在反思科学的作用。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科学视角不亲民,太小众,不能成为我们认识世界的普适方式。
哲学的视角
哲学试图理解的,是物质世界与人类的关系,人类与人类的关系。
哲学和科学有两个相同的地方。一是它们的研究对象都是抽象物,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二是它们都试图解答问题,给出确定性的答案。
有人说哲学擅长的只是提出问题,但是在昆德拉看来,哲学也在解答问题,但它解答的是有关人类的大问题,不是你我的小问题。
古希腊哲学首次把整个世界作为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是这种探询,在哲学家胡塞尔看来,并不是为了满足某种实际需要,而是因为“受到了认知激情的驱使”。
哲学从一从开始就不是为了解决我们具体的、个人的问题的,所以它和科学一样,与我们保持着天然的距离。
从另一个角度看,因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不确定性的,所以哲学跟科学一样,也必然得不出一个确定性的普适答案。
小说的视角
昆德拉说,假如说科学和哲学忘记了人的存在,那么幸亏有塞万提斯,开创了一个用小说艺术对“遗忘的存在”进行探究的时代。《唐吉坷德》是一部极度被低估的作品,虽然它本身的知名度已经很高了。这位可笑人物的悲壮之处在于,他在时代交界处闯荡,但始终找不到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规则。从这个小说中你依稀看到科学占据主导地位后,人群的迷茫。
《唐吉坷德》
那么小说能够给出确定性的答案吗?在昆德拉看来,也不能,但是小说志不在此。小说本来就不是冲着解答问题去的,小说的天职是探索未知空间,提出问题,提出跟你我相关的问题。
也就是说,在小说的视角里,世界是具体的、个性的、确定的。你的命运是不确定的,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就变成确定的。
昆德拉早已经看到,大部分人不善于提出问题。这里面有意识的原因,也有能力的原因。那么小说存在的价值,就是替你提出问题,然后引发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小说家的天职是提出问题。可以为所有人提出一个共同的问题,也可以为某个具体读者提出他个人的问题。但是在小说开始的地方,作者不能预知这一切。作者往往不知道小说会长成什么样子,它会是谁的一列车,又会是谁的一副药。
法国启蒙哲学家狄德罗笔下有个故事:雅克诱惑了朋友的未婚妻,沉醉于幸福之中。父亲痛打了他一顿,正好有一支军队路过,雅克一气之下应征入伍。但是在第一场战役中,他的膝盖上就挨了一枪,至死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自认为开始了一次艳遇,实际上却走向了残疾之路。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它反映的都是不确定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你:事情要比你想像的复杂,跟你想像的不一样。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
小说的艺术到底是什么呢?
在昆德拉看来,小说的艺术可以是“复调”,可以是神秘数字7,可以是任何写作技巧。但是归根结底,小说的艺术就是提出问题,启发人思考,哪怕这会让上帝发笑。
米兰·昆德拉说:我喜欢想像小说的艺术是作为上帝笑声的回声而来到这世界上的。